學達書庫 > 森村誠一 > 人性的證明 | 上頁 下頁
七八


  被父親領回美國的孩子,按捺不住對母親的思念,又來到了日本。父親為那孩子,用自己那風燭殘年般的軀體衝撞汽車,換取了一筆賠償費,用來充當孩子去日本的旅費。也許是父親的死,突然衝開了孩子思念母親的堤壩,而父親也想借孩子去看一看昔日的『日本之妻』吧。霧積一片蔥蘢,在美麗景色襯托下的母親的音容在孩子的眼前晃動。生活在受人歧視的底層中,只有母親才是孩子的救星。在艱辛之時,在悲愴之際,母親的音容始終在溫柔地撫慰著他的心,激勵著他。

  八杉恭子沉默不語,面部雖做出毫無表情的樣子,但肩膀在微微地顫動。

  「孩子熱切地想見自己的母親,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對霧積的回憶是他最美好回憶,如同寶石一樣珍貴,一直在細細地品味著。也許他知道母親又重新組織了家庭,營造了新的生活,他根本沒打算去攪亂母親的生活,只是想見見母親,哪怕是一面也行。這就是母子之情,你敢說不是這樣嗎?在這一點上,血親關係與兩住的男女關係有本質的區別。」

  然而,母親卻憾然地拒絕了那孩子。母親已功成名就,有了社會地位,也有了孩子和安定的家庭。可是。早已忘卻的黑人私生子卻突然出現在面前,要從根本上毀掉這一切。於是母親為了自衛,決定犧牲兒子。可是,這個靠父親拿生命換來的旅費、不遠萬里來到日本尋訪母親的孩子,遭到母親名符其實的致命拒絕,他又該怎樣想呢?心中唯一的一顆寶石就這樣粉碎了。在他最後絕望的瞳孔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頂草帽,那是頂由華麗的彩燈鑲嵌的、漂浮在夜空中的草帽。皇家飯店頂層的餐廳,晚上向上眺望,很像一頂鑲有彩邊的草帽。這你知道嗎?約翰尼·霍華德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爬到了那上邊。

  他雖然受到了母親致命的拒絕,但還仍然繼續相信母親,以為母親在那兒,在那兒等著親切地歡迎自己。於是他就一搖一晃地踉踉蹌蹌地走著,身後流下了斑斑血跡。血是從被母親所剜傷的心口上滴下來的。夫人,您還記得這頂草帽嗎?

  棟居將事先特意為此時準備好的草帽,遞到了八杉恭子面前。草帽已經舊得分辨不出是用什麼材料做的了,讓人感到只要稍微一碰就會破碎。這就是在清水穀公園發現的那頂草帽。

  可以看出,八杉恭子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草帽是約翰尼小時候讓母親給他買的,大概也許是遊霧積回來的途中,讓母親給買的紀念品吧。他將這草帽作為日本母親的離別留念,一直細心地保存了二十多年。您看這陳舊的程度。這陳舊程度足以說明,約翰尼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是多麼強烈啊。不信您碰一下看,它會像灰一樣刷刷地往下掉。而就是這頂舊草帽,卻是約翰尼用金也不換的寶貝啊!」

  棟居要把草帽遞給八杉恭子,而她卻像要退身躲避。

  「如果您還有一點人的良心,不,只要還存有任何低等動物都有的母性的話,聽到這首草帽詩,您就絕不會無動於衷吧!」

  棟居雙手捧著草帽,像要獻給她似地凝視著她的面部表情。八杉恭子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面色越發蒼白。

  「媽媽,您可曾記得我的那頂草帽?」棟居開始詠誦那首他已背熟了的草帽詩。

  「不要念啦!」八杉恭子微弱地囁嚅道,並見她的身體呼地搖晃了一下。棟居繼續詠誦起來。

  「啊!就是夏日裡的那頂草帽,在從椎冰去霧積的路上,隨風飄進了路邊的溪穀。」

  「求求你,別念了。」

  八杉恭子捂著臉癱倒在椅子上。棟居決心置她於死地,便以虐待狂的心態取出了那本西條八十的詩集。

  「八杉先生,還記得這本詩集嗎?這是約翰尼同草帽一起帶到日本來的,說起來這已是他的遺物了,說不定這也是您給他買的呢。後面的詩就請您自己念念吧,多好的一首詩啊。只要軀體裡還有血液流淌的人,或者是有兒女的父母,或者是有父母的兒女,誰都會被這感人肺腑的詩而深深打動的。您能不能念啊,要是不能念的話,我幫您念吧。」

  棟居在八杉恭子面前,翻到了詩集中有草帽的那一頁。

  ——媽媽。我喜歡那草帽。

  一陣清風卻把它吹跑,

  您可知那時那刻我是多麼惋惜。

  ——媽媽,那時對面來了位年輕的采藥郎中,

  打著玄青的綁腿和手背套。

  他不辭辛勞幫我去找,

  八杉恭子的肩膀在劇烈抖動。棟居繼續念道。

  無奈谷深草高,

  他也無法拿到。

  ——媽媽,您是否真的記得那頂草帽?

  那路邊盛開的野百合。

  想必早該枯萎。

  當秋天的灰霧把山崗籠罩。

  草帽下也許每晚都有蟋蟀歌唱?

  ——媽媽,我想今宵肯定會像這兒一樣。

  那條幽谷也飛雪飄搖。

  我那只閃亮的意大利草帽

  和我寫在背面的名字。

  將要靜靜地、淒涼地被積雪埋掉——

  棟居念完詩之後,瞬間一片寂靜,位於市中心的搜查本部一室就像沉入了海底,大街上遠處的嘈雜聲,好像完全來自另一個世界。

  「嗚嗚嗚——」八杉恭子口中發出了嗚咽聲。

  「約翰尼·霍華德是您的兒子吧?」

  棟居打破了剛才短暫的寂靜,確認道。

  「我,我每時每刻都沒忘記那個兒子啊。」

  八杉恭子伏在桌子上劇烈地抽噎起來。

  「是您殺的他吧?」棟居步步緊逼,毫不鬆懈。

  八杉恭子一邊抽噎一邊點頭。

  「殺害中山種的也是您吧?」

  「我是無奈啊。」

  說到後面幾個字時她已泣不成聲,防線徹底崩潰了。搜查本部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與嫌疑人進行人性較量,結果大獲全勝。

  新見將郡恭平和朝枝路子從紐約帶回日本,把他們送交給警方。然後去見了小山田。這時,已經在奧多摩山中發現了小山田文枝的屍體。並進行了確認。

  「果然人死了!小山田見到新見後有氣無力地說道。在瀕於徹底絕望的邊緣中,唯一剩下的一線希望,現在也完全破滅了。」

  「太遺憾啦!」

  新見醒悟到自己今生今世真正的愛情已徹底結束,今後恐怕不會像愛文枝那樣再去愛女人了。在生來自己就好像要為別人去競爭去生活的人生中,這是唯一一次為忠實於自己的生活而採取的反叛行動。

  反叛已告結束。精于算計和貪圖功利的生活又將重新開始。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那也是自己所選定購人生。

  「新見先生,實在是太承蒙相助了。」小山田從內心表示感謝。在確認與人通姦的妻子死後,他對姦夫的憤恨也好像隨之煙消雲散了。新見已充分贖清了罪過,當然在新見自己看來,他根本不是贖罪,是為自己做的這一切。

  「小山田先生。今後你有什麼打算啊?」

  「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幹,不過待靜下心來後,我得去找份工作。」小山田沒有妻子的收入,生活已十分拮据了,他必須馬上去工作,否則就要窮困潦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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