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真與假 | 上頁 下頁


  門倉用指頭搔著他那光禿的頭頂,手指一節節地彎著,臉部的表情顯然有些做作。他張開那厚厚的嘴唇笑著,露出一口裡外不齊的黃牙。

  「最近,又在哪裡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

  門倉說著,仿佛想起來了似的,解開了那個四方的包袱,把土產的禮品送到我面前。是一盒海膽醬。

  「九州嗎?來請教的人不少吧。」

  「到處都是一樣。」

  門倉這樣回答著。

  「最近鑒定費的行情怎麼樣?」

  「單寫鑒定書是一千圓,題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過分貴了又不來請教啦。這個價錢正好。」

  門倉哈哈地笑著。

  門倉鑒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鄉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夠的了。他的這種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館裡工作時培養的。當時他是博物館裡的一個雇員。

  在經常幫忙做些展品的替換和陳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養成了對古代美術品的興趣。雖然在這方面沒有受過正式教育,但在負責的技術人員的教導之下鍛煉出來的眼力,確實已經超出於一個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後,他辭掉了博物館的職務。也有一說是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盜賣或者準備盜賣一些小東西吧,總之是由於一些見不得人的理由,這是肯定的。

  這麼一看,門倉這個人,在他那肥胖的身體裡,不知什麼地方還隱藏著一些黑暗的陰影。

  「這麼說,賺得不少吧。」

  我望著他這麼說。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樣子完全象個日本畫家。

  「哪裡,哪裡,不見得有什麼賺的。你看,出門旅行就需要很多費用,在地方報紙上登登廣告的錢也不容易負擔,白費了一筆錢而空手回來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裡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並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對裝得非常卑屈的眼睛裡,還帶著一種傲慢的氣色,對我這套率份的服裝表示著輕蔑。

  「九州那邊,哪一類東西比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這麼說。

  「畫的方面,還是竹田①為多,他的作品占壓倒的多數。畢竟這兒是他的故鄉啊。」

  門倉一面說,一面拭著額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蓋章題款的,這些都可以說是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②和鐵齋③的作品也相當有一些。」
  
  ①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戶時期著名畫家。
  ②池大雅,日本江戶時代畫家(1723—1776)。
  ③鐵齋,富岡鐵齋,日本近代畫家(1836—i924)。

  「這些東西,都要由你來鑒定嗎?」

  「吃這一行,也沒有辦法啊。」

  門倉帶著微笑說。

  「也不一定單是我一個人。有的盒子裡往往放著二張甚至三張鑒定書哩。客人倒是很慎重其事的,準備萬一要整理財產而出賣時作為根據哩。」

  「真是罪過的事情。」

  我把煙蒂放在煙灰盤里弄熄了,打了一個呵欠。門倉看到這種情形,仿佛著了慌似的,連忙說:

  「先生,事實上,也就是剛才說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東西想請您鑒定一下哩。」

  「是這個嗎?」

  我向那個細長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這兒,您看看。」

  門倉解開包袱,裡面是一個桐木盆子,打開蓋子,露出一個裝校得很古雅的畫軸。他把它取出來,在我的面前咕嚕咕嚕地攤開了。

  這是一幅古氣盎然的著色牡丹圖,在我當時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開始倒確實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門倉在一旁斜眼窺視著我的神色。

  「我說,這是誰家的東西?」

  我這樣問著,一忽兒近、一忽兒遠地仔細觀察著這一幅畫。

  「是北九州一個煤礦主所有的東西。我問起這幅畫的來由,據說是從豐後的一個世家那裡得來的。」

  「現在由你買下來了嗎?」

  「哎,這個,是這樣。」

  門倉的口氣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為發掘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想在這上面大賺一票,所以才拿到這裡來要我鑒定的。他好象含著口水咽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緊張的樣子。

  「先生,怎麼樣?」

  他這樣說著,也把腦袋湊過來。一起察看著那幅畫。

  「還問我怎麼樣哩,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哦,真是,哦,老實說,剛才到手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哩。說起來,也是因為過去看到的竹田贗品實在太多哩。」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這一幅也許是真品啦。」

  「不行嗎,先生?」

  門倉膽小地問。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開時這樣說。門倉仿佛獨白似的嘀咕著「唔,畢竟是……」自己又把臉湊近紙面,好似要把這幅畫吞下去似的仔細察看著。光禿的頭頂上稀稀拉拉的長著幾根毫毛。從那種失望的樣子裡,可以看出他對這幅東西確實是存在過很大的期望。對於我的鑒賞的眼力,門倉素來是很信賴的。

  「你的受騙,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帶著有些為難的神色說。

  「這和上野、神田①一帶的東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像是京都的東西。完全是另一種系統的贗作。能夠做到如此亂真的地步,這個畫家倒的確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裡,可能真的會受他的騙哩。兼子君看到了還很可能給它制了圖版,在美術雜誌上解釋一番哩。「我帶著嘲笑的口氣向門倉說了這些話。事實上,這最後的幾句話,就象一根小小的魚骨似的,一直在刺痛著我的心。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東京的一個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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