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某《小倉日記》傳 | 上頁 下頁


  但即使是江南也不懂,耕作在絕望之下還有多麼煩悶,這些別人不可能懂。他之所以沒有崩潰,純粹出於對自己的頭腦還有些自負。說到底這其實像羽毛一樣靠不住,卻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不管你們怎麼看我都沒關係,將來等著瞧」的心理也是由此而來的,是他僅有的救贖。

  別人不知道,其實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裝出白癡的姿態——他認為這是一種幌子。有時候他還會把身體上的缺陷誤認為是幌子,並因此稍感安慰。這樣就算別人嘲笑也能坦然面對,甚至還想嘲笑別人呢。看起來好像是他故意把肉體暴露在別人面前,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想保護自己。

  那時有位醫生名叫白川慶一郎,在小倉開了一家大醫院。每個小城鎮都會有一兩位這種頗具領袖風範的文化人,不僅家道殷實且家中藏書豐富。這位醫生定期集合當地的俳人、歌人、書法家、文學青年及鄉土史學家聚會,自己穩坐團體的中心位置,同時扮演贊助者。醫院生意很是興隆,成為一股地方勢力,甚至連上一代歌舞伎名角菊五郎和羽左衛門在此地表演時都得事先跟他打聲招呼。

  江南認識白川,就把耕作帶去引薦。白川是個年近五十的魁梧男子,他問耕作是否喜歡書,耕作回答說「喜歡」,他便說:「那你可以幫我編輯書房的藏書目錄。」從此,耕作開始進出白川的書房。那裡藏有保存良好的書籍將近三萬本,從哲學、宗教、歷史到文學、美術、考古學、民俗學,等等,簡直像座圖書館。這些全是以藏書為樂的白川買回來的。

  耕作幾乎每天都來。另有一人負責整理書籍,因此耕作其實沒有多少工作,多半以讀書度日。書房所在的主屋與醫院有段距離,之間靠一條長長的走廊相連,頻頻有護士穿梭其間,不時能瞥見女人也算是樂事一樁。

  白川醫院的護士都是出了名的美女。入夜後,白川總會帶著一群護士上街散步,路人撞見了想不側目都不行。高大的白川率領美女大軍總能博得眾人的矚目,有時耕作也會尾隨在隊伍後面。跛著一條腿,咧嘴滴著口水往前走的耕作,和這一行人形成一種奇妙的對照,總是惹得人們大笑。但賞識耕作才華的白川依舊不以為意地帶著他四處走。對耕作來說,能被白川賞識真可謂一大幸福。

  白川很早以前就想著手寫篇論文,打算提交給母校Q大,主題是《溫泉的研究》,並一直在為此搜集資料。但工作繁忙的他不可能動不動就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去Q大,這是他最大的苦惱。對此,白川想到的解決之道是利用耕作,把要領告訴他,然後派他去抄寫參考文獻。

  從此耕作便在兩地之間奔波了一年有餘,正如白川所預期的,耕作極為用心。他對調查舊事物的興趣想必就是那段時間培養出來的吧。

  不幸的是,後來有位以相同論文主題搶先取得學位的對手,令白川頓失研究興趣,耕作的努力也化為泡影。不過這件事後,白川更是格外照顧耕作。

  白川每月都會按耕作等人開的書單購買新書,他自己當然不可能一一細讀,大多都在蓋上「白川藏書」之印後就放進書房陳列了。耕作的任務就是替書籍編號和閱讀。屆時岩波出版社的《鷗外全集》出版了,時值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左右。

  5

  《鷗外全集》第二十四卷的後記部分,提及了鷗外在小倉時期的日記為何會遺失的原委。

  鷗外於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七)六月前往九州的小倉赴任,到三十五年(一九〇二)三月回東京,一共待了三年。這段期間鷗外寫的日記雖曾托人謄寫保存,但出版全集之際卻怎麼都找不到了。鷗外的親戚表示,曾親眼看到那本日記放在觀潮樓書房一隅的書箱中,據說被某人拿走了,之後便下落不明。編輯與書店都「千方百計」地找過,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鷗外來到小倉時尚不滿四十歲,正值壯年。從他那時的作品《獨身》和《雞》中也可看出幾分獨自生活的樸素寂寥。後來他在小倉和經母親介紹的美女再婚。然而記錄下三年小倉生活時光的《小倉日記》卻遺失了,這讓所有人都感到可惜。直到確定遺失後,人們才感受到《小倉日記》背後的分量。

  耕作就是在得知此事後被打動的。自鷗外的文章意外喚醒他對傳信鈴聲的兒時記憶以來,他便醉心於其作品。後來得知《小倉日記》遺失後,他甚至產生幻想,仿佛那本未知的日記有著與自己相同的血脈。

  耕作是如何生出這個念頭,決定拖著瘸腿四處搜集資料,編出一本能取代那本記錄了鷗外小倉生活的遺失日記的呢?當時正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民俗學普遍流行之際,在白川那個團體的青年之間也掀起了一股民俗學熱潮,甚至出版了《豐前①》這本雜誌。愛好者們收集鄉土文化資料,編輯成文再刊登在每一期雜誌上。耕作起先也是根據鄉土雜誌上的文章揣測小倉時代的鷗外,但在看了民俗學者的資料採集方式之後,他逐漸起意,想要填補《小倉日記》遺失帶來的空白。他決定四處尋訪鷗外在小倉結識的人,即便只是隻言片語也要一一收集。

  ①舊地名,相當於現在的福岡縣東部至大分縣北部。

  ②日本地名,位於九州市小倉北區。

  耕作立志全身心投入這項工作,就像試圖挖到礦脈的地質學家一樣,決定視之為終生事業。

  聽到這個決定後最高興的是阿藤。這是兒子生平第一次燃起壯志,說什麼都得支持他。

  阿藤那時已年近五十,不過天生的美貌令她看起來頂多只有四十歲。這些年來誘惑著實不少,但她都一一化解,只把耕作當成唯一的希望。那種殘疾兒有什麼好——這是不相干的外人才會說的風涼話。實際上,阿藤把耕作當成丈夫一樣伺候,也當成幼兒般呵護。每當兒子口齒不清地談起鷗外,做母親的她總是喜滋滋地仔細傾聽。

  當時,小倉市有個留著長鬍鬚、高個子、裹著黑袍的外國老人。此人是一名傳教士,來自法國,在香春口②設立了一家天主教教會,名叫F.貝特朗。他現已年邁,鷗外滯居小倉時曾跟他學過法語。

  耕作首先拜訪的就是貝特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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