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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和賀的音樂會。是報社的約稿,沒有好好考慮就接受了,心裡還是有點壓力呢。」

  「和賀先生的音樂會,那一定是特別新潮的吧?什麼叫前衛音樂呀?」

  「哦,就是電子音樂,以前就有人從事過這項開創性工作,和賀發現這種形式後便開始搞了起來。反正這傢伙也就只會搞這類名堂,根本談不上有什麼獨創性,就是跟在後面把別人的東西剽竊過來,就這麼簡單。」

  舞臺上垂著大紅顏色的幕布。

  說到裝飾,只在舞臺正中央放了一個奇形怪狀的雕塑,就像剛降下來的大雪一樣白。與背後的大紅顏色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

  要準確地說出它的形狀,實在是困難。想像成一個洞窟吧,又不是那麼回事;聯想為宇宙的形象吧,也完全不對路子;說它是兀自掉落在荒郊野嶺的大樹根部吧,同樣是不得要領。總之,也可以說它本身根本就沒有什麼造形。形象的概念,對前衛雕刻藝術而言是根本不存在的。

  名為雕刻藝術作品,其實只不過是一種最新流行的人工插花而已。是「新藝術團」的一位雕刻家為其同一戰壕的戰友和賀來裝點今晚獨奏音樂會的「舞臺」的。

  對於一般人頭腦中的音樂會概念來講,這一次實在無法稱之為演奏會。因為無論怎麼看,舞臺上一位演奏家也沒有。聲音是從擺放那座雕像背後的幕布裡傳出來的。然而,聲音卻不只是從舞臺正面發出。觀眾的頭頂上、腳底下,四面都有聲音傳出來,像把人包圍起來一樣。這是為了達到立體聲的效果,分別在不同位置安裝揚聲器造成的。

  演奏的樂曲都是稀奇古怪的,在這座××大廳聽眾的頭頂上蕩漾。不,這種說法並不恰當,因為音樂也正從腳底下不停地傳出來。

  聽眾都在閱讀說明書,企圖借此瞭解作曲家的意圖,並努力理解當今社會上正在流行的音樂。

  聽眾很多,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這裡沒有垂著頭閉上眼睛看似神情肅穆的面孔。這不是在欣賞膾炙人口的古典樂曲,不需要跟著旋律進入意境並陶醉其中,現在就是坐在這裡聽一種新形式的音樂。

  曲子是《寂滅》。佛經上有一則故事說,釋迦入寂時,世上所有生物均為之放聲大哭,天地亦泣不成聲,而這首曲子似乎就是以此為主題的。在和賀今天晚上的獨奏音樂會上,這首曲子便成了最後一個樂章。

  樂曲的音調或呻吟,或震顫,又或在吵鬧叫喊,在隨波逐流。整支曲子就是音響一會兒強一會兒弱的組合。有類似金屬發出的聲響,也有沉悶的低音,還有近似人們哄堂大笑的雜亂的混聲,所有這些聲音都當場被拆分,又被綜合到一起。有時顯得急不可待,有時又表現出閒散放任;一會兒戛然而止,一會兒又節奏急促。

  很難說聽眾都聽得那麼入神,每個人都皺著眉頭聳起肩膀試圖理解新音樂。

  堅持聽下去,雖然很費解,但還是感到好像頗有些新的東西。宛如被擺到無法正常理解的抽象畫對面一樣,每一張臉上都交織著困惑、不知所云和與己無干的輕鬆表情。

  真是一個富有新科技手段的、令人難熬的音樂會。人們感到累的不是耳朵,而是整個大腦。難以理解的表情此時此刻簡直難以言表。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所有聽眾在這部音樂作品前產生了一種自愧弗如的心理。

  音樂結束了,爆發了極為熱烈的掌聲。舞臺上並沒有出現燦爛奪目地排列在那裡的管弦樂隊,令這種鼓掌的勢頭猶豫了一下,但被歡迎的主角很快就在舞臺右側出現了,他就是身穿黑色西裝的和賀英良。

  關川重雄到了後臺的休息室。

  從敞開的門口到屋子裡面,人已擠得滿滿的。房間原本也不是很大,縱使沒有這麼多人,也會顯得擁擠。正中間擺著三張桌子,上面放著啤酒和幾盤下酒菜。一大群人正圍著桌子站在那裡,擁擠得轉不過身來。

  屋子裡人聲鼎沸,煙霧彌漫。

  「喲!關川。」有人拍了拍肩膀,是建築師澱川龍太,「怎麼來晚了?」關川點了點頭,擦著人們的肩頭斜著身子擠到前面。

  和賀滿面笑容地佇立在中央,仍然穿著登臺致謝時的黑色西裝。並排站著一身純白晚禮服的佐知子,雪白細長的脖子上掛著三圈珍珠項鍊,配上那身精心設計的西服套裝,整個人顯得十分清爽漂亮,完全可以不再化妝就把她推到舞臺上去。

  關川分開人群站到和賀的正對面。「祝賀你。」他向身為主角的朋友笑著道賀。

  「謝謝。」和賀手握啤酒向他點頭致意。

  關川把目光移到身旁的女雕刻家身上,「佐知子小姐,恭喜了。」

  「謝謝。」未婚妻作出與和賀同樣的答謝也毫不為怪。

  「關川先生,怎麼樣?」佐知子仿佛自下而上仔細打量著關川,眸子裡透出一絲微笑,「哎呀,不過,要聽到您的意見還真有點緊張呢。」

  「最好還是不要讓辛辣的評論家在這裡發表什麼意見吧。」和賀語帶幽默地將話頭接了過去,「總之,還是表示祝賀了。現在我就從正面加以接受啦。當然,如果你的祝賀是指聽眾入場情況很好,那我就更要用心去理解了!」

  「還是別開玩笑了。」關川回應了一句,「眼下還沒有一場獨奏音樂會能吸引這麼多聽眾。」

  「實在是太了不起了。關川先生。音樂出色,聽眾才爆滿。」歌手村上順子的聲音從關川背後冒了出來,仍舊是平日的格調,一身鮮紅的西服套裝。對自己靚麗的臉蛋充滿自信,笑起來也是一副光彩照人毫無顧忌的樣子。登臺演出的時候,那張大臉盤更是令整個舞臺熠熠生輝。

  「這話有道理。」關川用笑聲表示贊同。

  「來,先生。請您拿好杯子。」

  關川享受了一次歌手的敬酒。他頗有些誇張地將杯子舉到齊眉高度,把目光同時投向和賀和佐知子。「祝賀演出成功。」

  佐知子不禁亮開嗓門笑了起來,「關川先生,好紳士呀。」

  「我本來就是位紳士嘛。」關川對佐知子話中所包含的意味全都從正面接受下來。

  雖然這是後臺休息室的一次簡簡單單的乾杯,但其熱鬧程度決不亞於正式的慶祝會。總之是人滿為患,人們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和賀圍住,而且還有人絡繹不絕地擁進來,門已經休想關上了,只有敞開才能勉勉強強地容納。

  「真是大受歡迎啊!」建築師澱川龍太在關川耳邊悄聲說,「還是音樂家好。像我這樣的,不論建成多少房子也沒有人為我舉辦這麼熱鬧的慶祝會。」建築師的羡慕看來也不無道理,因為不只音樂愛好者,就連一些與音樂毫無關係的人也全都出現在和賀身邊,其中還以年長者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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