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賣馬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五


  「江田兄。」

  槙田取下了香煙又開口:「這次的事,使我想起了東大學生的往事。很相像。當然啦,這次的事故,原因不在沒有地圖。但是,當我們談出事的原因的時候,我想這也應該可以算是條件之一吧。」

  槙田還是那種口吻,但是江田這邊卻覺得胸口受到沉沉一擊。在這一瞬間,整個頭腦都空虛了。

  「這麼說,」江田猛地嚷叫:「你認為我是故意沒帶『立山』的地圖嗎?」

  「不,我沒這麼說。」槙田二郎紋風不動,嘴邊泛著微笑說:「不過這次山難,確有種種惡劣條件偶然地湊在一起。您叫另外兩個夥伴不必帶『立山』地圖,也是其中之一。當然多餘的東西,即使連一張地圖也應免帶,這是理由,但是我覺得加在惡劣條件裡,也不算不對。」

  江田想反駁,可是咄嗟間沒有能找到恰當的話。來啦,人家出招啦,他這麼感覺著,胸口也隨之急跳,幾乎使他窒息了。

  「我正在思考著這些惡劣條件。」

  不管江田有沒有答辯,槙田二郎還是說起來。嗓音和面容一樣,絲毫未見亢奮。

  「首先是我表弟秀雄,他一開始就那麼累。從新宿站搭了臥鋪車,身體上應該是輕鬆的。和三等車廂的擁擠比起來,簡直是天堂一般。如果是在三等車廂,鐵定不可能睡。我已經仔細看過了,搭了那種三等臥鋪,不可能是因沒有睡好才那麼疲勞。不必說別人,寫了那篇手記的浦橋,雖然還是初學,爬山時那麼有活力就是明證。換一種說法,秀雄那個傢伙從一開始就那麼疲勞,這就是惡劣條件的開始了。」

  槙田二郎說到這兒,把煙蒂扔了,往江田這邊看過來又說:「我一直在奇怪,秀雄為什麼會這麼累呢?江田兄,您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江田覺得嘴唇發僵著。

  「是嗎?那麼是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偶然身體狀況不好吧。還有,不,還是邊走邊談吧。再不上路,恐怕太遲了。」

  槙田二郎拍拍屁股的雪站起來。

  ***

  兩人從牛首山往南槍進發,仍是江田昌利領頭,槙田二郎殿后。

  「我們繼續聊吧,江田兄。」

  江田聽到從後面傳來的聲音,但覺背脊馬上開始發冷。人都會覺得背部總是不設防的。

  「從大谷原到西俁出合,秀雄休息了兩次。一般來說,這段路是不休息的,頂多也只休息一次。可知他一開始就多麼疲勞。還有,在西俁出合的大休息,他喝了好多那麼冷的水。其次是赤岩嶺脊的四個小時陡急上坡路,總共休息了五次。普通是三次才對吧。而且是隨便坐下來,歇那麼五分鐘左右而已。但是,您藉口秀雄太累,讓他休息了那麼久,還是卸下背包的正式休息。你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我在想,這種方式的休息,招來的結果是倍增的疲勞。我一路來實驗過了,雙腿完全變了樣。登山還是非要有一定的規律不可,否則會更累。秀雄便也因此更累了。水還是照喝。自己的喝光,連您的水壺也搶去喝了。」

  槙田二郎從背後說個沒完。可是那口吻,仍然那麼沉穩,好像隨想隨說,一無遮掩,也不使人覺得太囉蘇。

  江田昌利筆直地移著步。他覺得南槍嶽的山頂、棱線,全都淡了。連輝耀眩目的雪都似乎發黑了。他吞了一口口水,卻忽然覺得喉嚨乾裂發痛。

  「因為如此,抵達冷小屋時,遲了整整一個小時。秀雄當然還說不上好手,但是至少有過一些經驗。因此,所費時間,未免太久太久了。」

  槙田頓了頓,又說下去。

  「這天晚上宿在冷小屋。根據浦橋兄的文章,同宿的人不少,直到很晚了,還有人在交談,所以遲遲不能入睡。我們都有過類似經驗。在小屋裡有人低聲交談,叫人受不了。秀雄這一晚,也許又失眠了。這倒符合了預期,效果不錯。」

  「什麼是符合了預期?」

  江田總算開了口,不過還是移著步子。

  「我不懂意思。」

  江田又加了一句,嗓音卻微微吵啞著。

  「例如……」槙田二郎緊緊跟在後頭說:「例如這裡有個人,他有著基於某種可能性的意志。他爬過多次鹿島槍嶽,熟悉山。咱們就在這種假定下談下去吧。他邀一個喜愛山的朋友去爬鹿島槍嶽。他採取了超過必要的體貼手段。別人看來,那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其實那可能使對方更疲勞。於是,一旦碰到天氣惡化……」

  「等等。」江田半舉著阻斷了他說,「天氣是自然現象。那個人的意思根本無能為力。」

  「如果他聽過長期天氣預報呢?天氣可能變壞的時候邀約,到了那個時候實行。準確率不會太少才是。」

  「那只有等待巧合了。如果天氣不變壞呢?」

  「可以在另外的日子裡想別的方法。可是實際上,天氣照預報的結果變壞了,所以準確率委實不小。並不是單純地期待巧合。對對,這個故事全部都是站在可能性的準確率上。」

  槙田繼續說下去。

  「大約過了北槍不久,霧變濃了,雨也開始下。那個人說還是回頭吧。但是,剛剛懂得了登山的趣味,冒險心正熾熱的那位朋友堅持要繼續前進。而且還有個問題,就是如果折返,便會浪費六個鐘頭。他們都是上班的人,時間的限制很嚴格。就是一個小時也不願意損失。當領隊的他只有不情願地依了朋友。事實上,說不定這正符合了他的意圖也未可知」。

  江田昌利盯著前方,口吐白氣移著步子。那樣子,活像背上有武器指著的俘虜。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在恐怖裡萌生了頑強的鬥志,彷佛成了一頭被逼緊的動物。

  「他們繼續前進,過了北槍,終於到了不可能再前進的地步,這才折返。回到南槍頂,已是十二點。在這當兒,他仍然在期待著。對對,這次的山難條件,說起來無一不是在他的期待上建築起來的。或許也可以說,是期待的累積……」

  槙田二郎的溫馴說法繼續著。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南槍嶽頂。

  ***

  兩人再次挨近南槍嶽頂上那被霧冰覆蓋住的石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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