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賣馬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那裡黑黝黝的灌木叢稀疏了些,白雪微微隆起著。恰似岩瀨秀雄裸露的屍骸上,積著一堆雪一般。

  江田昌利裝著默禱的樣子,察看著槙田二郎的樣子。

  ◎七

  江田昌利和槙田二郎兩人在灌木叢稀疏的雪地上,足足待了有四十分鐘之久。這也正是槙田二郎為已故表弟供了花束,祈求其冥福的時間。他還挖了一個坑,把花束插上。岩瀨真佐子所託付的黃色菊花,豎在白雪上,在冷風裡擺蕩著。

  「可憐的傢伙。」

  槙田二郎一面背起背包一面說。這是向在這個地點發了瘋,脫光衣服奔跑起來,然後倒下的岩瀨秀雄說的話。

  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江田昌利都是一個旁觀者。也許也可以說是槙田二郎的觀察者。但是,槙田二郎的模樣,倒看不出有明顯的變化。正如他說此行目的在於憑弔表弟,行動始終都是穩當溫和的。

  然而,只因槙田二郎提到了山中溫泉,所以江田對他有了更強烈的疑惑。說法是巧妙的,不過他確實打下了一枝黑針。江田的胸臆裡,一直繼續著暗鬱的動搖。

  太陽快近正中了。四下的雪更加璀燦、輝耀。

  「十一點啦。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槙田看看表說。

  回程還是由江田領頭,槙田殿后。兩人在疏疏落落的黑色灌木帶裡,朝牛首山的方向爬去。

  「江田兄。」槙田二郎的嗓音從背後傳過來,「您離開這兒去求救,是幾點鐘?」

  「五點稍過了。」

  江田極力裝著平靜答。

  「那已經暗下來了。真不得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啦。」槙田說。

  「根本就是拚命了。因為岩瀨累成那個樣子,而且又有個初學的浦橋,我著急得不得了。到達冷小屋大約八點了,這中間我就只有靠一隻手電筒。連我自己都幾乎不敢相信能找到那裡。」

  「憑這樣的條件,三個小時算是很快的了。我想,碰到緊急狀況,人都會發揮出意想不到的能力吧。」

  槙田二郎在後頭發出了讚歎的嗓音。

  「可是八點才來到冷小屋,實在沒辦法了。是有M大山嶽社的一夥人在那裡,但是他們堅持非到天明,實在無法前往救援。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是想到現場的兩個人,我就真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是吩咐浦橋一定要看住岩瀨,絕不可讓他離開原地。可是萬一山裡的恐怖使他們禁不住地移動了,那就糟了。不停地有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害我整晚未能闔眼。」

  「嗯嗯。」

  槙田一連地點點頭,然後說:「結果是正如您所預料,唉唉,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人在深夜的山裡,受到那種超越想像的恐怖和寒冷,恐怕是無法禁止自己不移動了。人在這樣的當兒,也許只有恢復成動物吧。許許多多的山難記錄都顯示著這一點。浦橋兄的手記,也把這一點很精采地描寫出來了。」

  江田在內心裡恨起了浦橋吾一。只因他寫了那麼一篇文章,得意洋洋地發表在雜誌上,才教槙田二郎有個張本來按圖索驥。

  「啊,對啦。」槙田忽地又想起了似地說:「剛剛說到動物我就想到了。這不是獸徑嗎?」

  兩人正在走的小徑,細細地,在灌木帶裡成了條白線蜿蜒著,確實可以稱為獸徑。

  「是的。」江田答:「我是經常戒備著,可是人一急就走錯了。」

  「這是常有的事。」

  槙田二郎表示了他的理解。

  然而,正當那條獸徑在牛首的棱線上消失,和緩的山頂近了的時候,槙田二郎突地又說:「江田兄,那時候您沒查查地圖嗎?」

  江田心口一震,連忙整了整氣息才說:「很不巧,牛首方面的地圖,我沒有帶來。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立山』地圖上才有,『大町』圖上就沒有了。我們行程目標是鹿島槍嶽縱走,所以只帶『大町』圖一張。根本就沒想到會迷路至牛首那邊。」

  江田這麼答著,等待後頭對方的話。

  「是的是的。」

  槙田在後面邊走邊說:「五萬分之一的『大町』圖上,冷池、北槍、布引、八峰坳地、五龍等,都在左端盡頭的地方。南槍剛好沒有,在隔鄰的『立山』圖上。普通的鹿島槍縱走行程,的確只要『大町』圖一張就夠了。」

  槙田二郎確實懂得不少。他改改口又說:「可是這地圖,說起來真不巧,在重要關頭斷了,把那一帶一分為二。如果能往右邊再挪一點,把牛首山也包含進去就方便了。」

  槙田說到這兒笑了笑。

  這時,兩人正好來到緩緩的牛首山頂。南槍、北槍兩峰的棱線,在碧空下結冰成純白色,其下則是黑部側斜坡,也是一片雪白地往下沉落。

  「咱們休息一會兒吧。」

  槙田二郎好像要欣賞眼前眺望似地,緩緩地坐了下來。江田在稍離的地方坐下。他認為槙田又要把地圖的事提出來了。

  「這一分為二的地圖,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果不其然,槙田二郎又開口了。他掏出了香煙,吐出一口青煙。

  「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夏間,東大的一個登山隊去爬奧秩父的破風山出了山難。不用說是我們都還未出生的時代,我也是在文獻上看到的。」

  他那口吻,仍然保持著一貫的靜穆。

  「那一次,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也是在破風山附近,把『金峰山』和『三峰山』一分為二。東大學生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可是因為走錯了路,在破風山迷路了,只因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才遭了不測。」

  江田默默地聆聽。槙田二郎究竟想說什麼呢?他給槙田那邊投去了一瞥,槙田又銜上香煙,把眼睛細瞇著。

  雙方緘默了片刻。江田覺得吸氣時,冷峻的空氣使鼻腔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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