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賣馬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三


  「有這個希望。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期待,所以我才願意繼續前進。」

  江田回答得很肯定。

  「那是一定的囉。然後,什麼時候才確實覺得不行了?」

  「走在那個嶺脊的時候。」

  江田指了指另一個地點,又說明:「霧越來越濃,風和雨也都在加劇。我於是下定決心,不論如何都非斷然回返不可。岩瀨老弟主張如果在這兒折返,一來一回,便是六個小時的損失,而前進則不過三、四十分鐘就可以抵達坳地小屋,相差太大太大了。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是想到萬一的場合,我便提不起勇氣了。特別是隊裡有個初學的浦橋,所以我便壓抑了岩瀨的反對折返了。」

  「是適切的措施。」槙田表示了同意,「然後,在濃霧和雨裡回返到這兒。當時是十二點五分左右……」

  「大約如此。」

  江田應了一聲。槙田每個階段都要提時間,這又成了一項壓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說:「因為當時根本就像是走在雲堆裡,不但北槍的山頂看不到,連這南槍的石標也非挨到旁邊便無法看到。天氣還一路惡化。」

  「完全符合。」

  槙田說。完全符合?江田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這時槙田從口袋裡掏出了小簿子打開。

  「這裡有當天天氣的記錄。是在松本測候所查出來的。」

  他開始讀。

  「自八月三十一日夜間至九月一日上午,低氣壓入日本海,向北東移,適從鹿島槍嶽通過。由於從低壓中心延伸到南西的鋒面停滯於本州島附近,因而形成天氣不可能好轉之型態。雨量在中部地方山區約五六十公釐,風速十公尺,氣溫二千公尺以上高山白天約五度,黎明時分當在冰點下約三度。」

  江田胸口微微顫抖起來。什麼時候,槙田二郎居然把這些也調查出來了?昨晚說的長期預報,還有現在這些記錄,這一趟到岩瀨秀雄罹難地點的爬山之行,他分明有了周延的準備。

  收下小簿子的槙田二郎那溫馴的側臉,好像無言地宣告著:還有好多好多早就調查過的資料呢。

  ***

  「差不多該請您領我到出事地點啦。」

  槙田二郎說著,拂了拂背包上的雪挑到肩上。這時,他仍未忘記用手來撫撫花束。江田彷佛又看到岩瀨真佐子那白晳的手指。

  江田還是只有被迫領頭走上通往牛首山的嶺脊小徑──這兒只能說是「被迫」,因為他感受到緊隨在後頭的槙田二郎似乎是在「命令」。他還被迫意識到盯在背上的、槙田二郎刺人的眼光。

  「原來在這嶺脊上,怪不得會錯以為是在回返冷小屋的路上呢。」

  槙田二郎的嗓音還是溫柔而且親切的。接著又感歎地說:「那座牛首山山頂,那種圓圓的感覺,還有高度,和布引真個是一模一樣,這嶺脊路也和那邊的縱走路一樣,寬大而且有碎岩,也有一樣的灌木叢。太相像了。如果是在霧裡,的確會弄錯。」

  「是的。」

  江田先應了一聲,可是他實在弄不清楚槙田真心這麼說的,或者只是虛情假意,但也只好說明自己的行動了。

  「我相信已經過了布引,正在照原路回去。這時,只要濃霧稍稍淡了一點,讓我看到任何一座山的任何部分,我便可以馬上發現錯誤。無奈濃霧和雨就像一堵厚牆,連這條路都只能看到前面兩公尺左右罷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是在向黑部溪谷突出的支棱上,一路往西的方向前進著。」

  「而且天也暗下來了。」

  「對,所以運氣才愈發地壞了。因為我發現到出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江田察覺到槙田二郎是在裝著善意,誘導他說下去。他是在要我說得更多嗎?江田這麼想著,警覺地停止了說話。

  槙田二郎也緘默了片刻。兩人讓冰靴的鐵釘一腳腳戳進結成冰的硬雪,越過了緩緩的牛首山頂。眼前,雪白的立山與劍嶽以逼人的魄力聳峙著。

  嶺脊路進入了灌木帶。低矮的黑色灌木,有一半埋在雪裡。來到此處,雪又深了,每一步都踩到膝頭深。

  「我那個寶貝表弟,到這兒就累得無法動彈了?」

  槙田二郎又問。

  「是的。我早知道他疲勞,但沒想到有那麼嚴重。他幾乎已經寸步難移了。我想,是迷路給了他打擊。都是我的過錯。」

  江田低下頭,表示歉疚之意。

  「不不,是沒辦法的事,每個山難,都奇異地有多種惡劣條件湊合在一起。」

  槙田二郎還是那麼靜穆地說著。

  「而且我表弟好像一開始就讓下巴突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會不會身體不好?」

  這話後半,槙田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

  「都是我注意不周到。」

  江田無意再把這件事談下去。他覺得,諸如「每個山難都奇異地湊合著惡劣條件」啦,岩瀨秀雄「是不是身體不好」啦,說者也許無心,可是認真起來,可能會像蔓草那樣沒完沒了。

  兩人又落入緘默走了一段。灌木帶仍在繼續,不久就會來到上次迷進去的獸徑。槙田好像放棄了剛才的話題,可是不久又喊:「江田兄。」

  「呃?」

  江田內心裡擺好了架勢:要說便說吧,不管你想說什麼。

  「請問您去過山中溫泉嗎?」

  「這,有,有,以前去過一次……」

  江田結巴起來了。心口猛跳,嘴唇也發白。

  「秀雄也去過呢。是今年的六月。是因為秀雄凍死了,所以才反射般地想起了他去過溫泉的事。真諷刺,天氣轉熱了才去洗溫泉的人,三個月後居然為了凍死而去登山。」

  江田緘默不答。他根本就答不出話來。

  他的緘默不語,直到抵達岩瀨秀雄罹難殉山的地點,槙田二郎把系在背包上的花束解下來,安放在雪上雙手合十默禱之間,還一直繼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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