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零的焦點 | 上頁 下頁
一五


  「哎呀,他出去了。」

  「不是外出,他一開始就不在。」

  母親弄不懂是什麼意思,沉默了。在沉默之間使禎子感到金澤和東京的距離之遠,她接著喊道:

  喂!喂!

  「喂,究竟怎麼回事?」

  「憲一十一日離開這裡,從此就沒有消息。我放心不下才來到這裡,向公司方面打聽了,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兒。我也給青山大伯子家打了電話。」

  「嘔?——

  母親在電話裡不吱聲了。禎子的眼睛裡浮現出母親愁苦的表情。

  「不過,不用擔心,媽媽,您也不必介意。」

  「可是,這可是件大事啊,該怎麼辦?」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詳細情況待我回東京後再跟您說。還有一件事拜託您。」

  「什麼事?」

  「盡可能瞭解一下憲一的事。」「這個——」

  「現在和過去的事。比如說,我們只知道憲一的學校;現在在A公司工作,除此以外,以前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

  「可是,這又……」母親差點沒說出來,這又有什麼用?

  是啊!一般提親時,主要瞭解出身地,學校,現在的工作環境,親戚關係,朋友關係。特別是與女人交往關係,以及品性等等。至於離開學校後幹過什麼,並不會嚴格探究。重點放在現在,而不去過問過去的履歷。結婚是為了今後的新生活,提親時,對過去敬而遠之。

  「這事對憲一這次失蹤有無關係,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瞭解一下總有好處。」

  「瞭解?向誰瞭解?」

  「我以為青山的大伯子最瞭解他。我不便直接去問他。也許他隱瞞著什麼。因此最好去問媒人佐伯先生。」

  「佐伯先生只跟A公司有關係,詳細情況他不會知道的。」母親說。

  母親皺著眉頭的臉似乎就在眼前。是的,那麼知道多少,就瞭解多少。公司裡該保存著憲一的履歷書,讓他去看一看,事到如今,我都六神無主了。」

  禎子不假思索地說。

  這該是結婚前辦完的事。可是結婚前和結婚後,媒人的話不同。有的事,在婚事成立之前,媒人是不會說的,也許放到結婚後說。這倒不是說日本的謀人狡猾,而是為了促成婚事做些手腳。

  母親好像說通了。

  「那好,我去問問佐伯先生。可是,真煩人啊,憲一弄到這個地步,你也不能馬上回東京來。」

  是啊!目前這樣狀態,回東京的日子還難估計。

  「不,我不會呆長的。公司方面正在千方百計尋找,總之在我回去以前,向佐伯先生問清楚,寄一封快信來。」

  說完,禎子忽然想到,似乎丈夫從此不會再有消息了。這好像是用道理難以言喻的預感。

  「青山方面的情況怎樣?」母親問。

  「剛才我已去了電話。哥哥不在家,嫂子說哥哥可能到這裡來。」

  「那敢情好,哥哥能去的話,也可以給你壯壯膽。」

  母親又對憲一的事說了三言兩語,問清電話號碼後,掛斷了電話。母親抽抽煙咽的聲音老是在禎子耳邊迴響。

  禎子一時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在母親的聲音消失的同時,她想到,東京那麼遠,自己一個人置身在幾百公里遠的他鄉,周圍的一切在向自己逼近。她身子一動不動,似乎在體會此時的心情。

  遠處傳來謠曲聲和鼓鳴。禎子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打開窗子。黑漆漆的群山就在正面,山頂上的城牆也同樣黑漆漆的,都一樣黑,卻分得清楚。稀疏的燈火爬上坡來。謠曲聲在黑夜裡回蕩。

  「借光!女招待拉開隔扇走了進來,跪在門檻前說:

  「我來給您鋪被褥。」

  禎子關上窗戶,下意識地走到牆跟,看著女招待的動作。

  女招待跪在榻榻米上,用熟練的動作伸開被子。女招待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大花的衣帶,從後面看,那繡著花卉的銀線在電燈光下閃閃發光。

  禎子看著看著,好似視線穿透自己心理的深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從鋪床疊被的女招待的姿影,聞到另一個女人的體臭。

  「請休息吧。」

  女招待在枕邊放上水壺、茶杯和煙灰缸,走出隔扇。這時,禎子才明確地意識到。

  ——丈夫身邊有一個女人,是自己所不認識的女人,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他身邊。

  人在意識深處模糊的東西,一時不會明瞭,只有受到外界的刺激,才會變成具體的思考,然後再進行思索和分析。禎子意識中的「分析」就是這樣開始的。

  新婚旅行之夜,丈夫對新婚妻子表示愛撫。這是令人窒息的困惑的時間,丈夫對妻子吐露了熱烈的話語。此刻這一切仍留在禎子的記憶裡。丈夫向妻子起誓,要對她忠誠,他要使她幸福。自己也認為這門婚事是幸福的,那時的話語她不認為是虛偽的。

  然而,禎子自己缺乏一種親密感。不管對方的話語如何熱烈,而自己卻沒有接受他的親密。

  在取訪的旅館裡,在浴室中,丈夫用貪婪的眼神觀察妻子的身子說:

  「你那年輕的身子多美啊!」

  丈夫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真的,他真是這樣說的。

  這時,禎子覺得他在跟誰作比較。丈夫的眼睛裡確有這樣的神色。這使禎子感到不安。以後,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你的嘴唇真軟,像marsh mallow!」

  那時,禎子心中一怔,丈夫拿自己和另外的一個女人作比較。丈夫的熱烈呼吸吹到自己的面頰上,但她卻沒有親密感。

  和誰作比較呢?禎子覺得丈夫在和過去的女人比較。都三十六歲了,即使有過這樣的「過去」也不奇怪。可是,拿過去的人和自己作比較,那是不能容忍的,然而,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禎子對丈夫的全部情況處於未知狀態。

  然而,現在不是這樣。他所比較的女人不是過去的女人。這個女人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活著,她和丈夫的生活有關係。這個關係在禎子和鵜原憲一結婚之前早就存在的。這些印象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從丈夫的眼神中表現出來。在新婚旅行的火車裡,禎子從車窗中看富士見高原的景色,小聲喊道:「真美!」鵜原打開週刊雜誌,卻不在讀它,好像在想另外的心事。眼神是心不在焉的。

  以後,禎子曾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態。當禎子離開丈夫身旁,又重新回到他身邊時,常常是這樣的眼神。臉上很不開心,好像沉溺在某種難以告人的思索中,神情恍惚。難道男人經常有這樣的表情嗎?禎子以為他在考慮工作,可是,現在想來,不是這樣,丈夫的眼神總好像有什麼心事,非常陰沉。他不是考慮工作。他在思念某個女人。禎子此刻又想起丈夫夾在手指中的香煙拖著長長的煙灰。

  這個女人在哪裡呢?這是很難想像的。丈夫過去兩年間,作為A公司北陸地方主任住在金澤。一個月裡,在金澤二十天,在東京十天。兩年中,在金澤生活占三分之二。一個男人和女人有關係,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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