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假瘋子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四三


  提到春子,明子的嗓聲就變小了。好像想說:我和姊姊是不同呢。姊姊是比較現實的。從小姊妹倆個性就不同,人們也都這麼說她們。明子分明是在說:姊姊對丈夫的出生地沒興趣,我可對自己的愛人的出生地,感到無盡的愛戀呢。不過這一刻,她想到自己是背叛了姊姊的人,頭微垂下去了。

  她的眼睛和春子相像,只是眼皮顯得年輕許多。八年前,春子也像這樣有光澤吧。其它,相貌頗不相同。

  「喲,那邊有個像小廟的。」

  明子要轉換氣氛似地,用力地往右邊伸出手指過去。山的中腹稍下的地方,在林子裡隱現著小小的屋頂和小小的牌門。也看得見石階。

  「那是稻荷神社【稻荷為五穀神。】。石階很長,記得有五十段。小時候常常被母親牽著手,一級級地爬上去。」

  一點也沒變呢。緊挨著窄窄的石階的樹叢枝椏,也一如往昔。古老的石板上長著青苔,石板裂縫處處,有些斜了,所以下來時有點危險。母親一級一級地護著他。阿姨也是。

  「真希望能看到媽媽。」

  明子太息般地說。陽光照在那紅唇上。那肌膚不像三十六歲了,好年輕。

  母親在我二十二歲時過世。父親多活了五年。離開田野浦後走了許多地方,最後才是東京,因此春子和明子都不認識我的雙親。

  好希望見到我母親——明子會說得這麼切實,也是由於和我有了這種關係的緣故。明子常常說,只要是有關我的事,她都希望知道。

  「看,那邊有三棵松樹。稻荷神社旁邊不遠的路旁。姊夫,那也是您小時候就有的嗎?」

  明子又舉起手指頭。海岸的陽光輝耀著,使她細瞇了眼。

  「嗯。我還記得呢。母親好像管它叫三根松。」

  「原來有這麼老啦。」

  「那時候就這麼老了。松樹長大了以後,看來過了四十年,好像一點也沒變。」

  關於三根松,我有個模糊的記憶。是陰暗的,像夢中一般的淡淡記憶。我為了等父親回來,沒告訴母親就跑到三根松附近。想是父親到港埠去的吧。而且很像是傍晚時分。

  三根松乍看像是在根部分叉的,把枝椏伸向路邊。我看到就在它下面,父親和阿姨一塊走進來。父親看到五歲的我,吃了一驚,叱駡似地說:你來這裡幹嗎?!阿姨急步走過來抱住我。我是單丁獨子,母親固然疼我,阿姨卻似乎更鍾愛我。不過這位阿姨,沒有在我家住多久。

  「不光是你們家,連別人的家都沒有重蓋,這又為什麼呢?」明子問。

  「只有七、八戶嘛。而且都是小小的住家。如今想想,好像是因為那一陣子有開一條新馬路的計劃吧。湊巧發生了一場火警,所以趁這機會搬啦。」

  我看著前面這麼說明。正面的山中腹,有一塊光禿的崖。那就是田野浦的標幟,剛好在我家前面。

  「聽說火首是鄰家是嗎?」

  「嗯,是姓片山的家。都是小屋子,大家又擠在一堆,所以一下子就全燒光了。母親說是起風的晚上。」

  「您一定嚇壞啦。還記得嗎,姊夫?」

  「記得被母親背著逃。後面一片火紅。」

  「好可怕。」

  明子多麼恐怖似地凝望著對岸的一個地方。有小小的人影在走。

  2

  四十二、三年前的那場火警,是發生在秋末的時候。

  火首的片山家,是以路過的行人為對象開的小小飲食店,也許該說是面攤子吧。有一種說法是火燭不小心。是深夜裡燒起來的。

  我們被燒光了以後,雙親帶著我搬到港埠的一個朋友家。那時阿姨已經不在一起了。

  依稀記得曾經向母親問過阿姨哪兒去了?母親好像說是到朝鮮去了,可是那是火警的多久以前,就不清楚了。五、六歲時的記憶,很是茫然,而且片片斷斷的。

  說到片斷,阿姨好像在我們田野浦的家住了一陣子。是後來才聽說的,姨父是一名警員,給調到朝鮮去。因為單獨到差,讓妻子寄居在她姊姊家,也就是我母親那裡。這位阿姨後來也到朝鮮去,可是不久就死了。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阿姨長相如何,完全想不起來了。據說,比我母親漂亮,也高些。說到這裡,似乎又覺得阿姨的模樣還留在眼底。不過,也許聽了這話以後,眼底才產生了那個影子也說不定。

  阿姨好疼我。那可能是因為寄居在我家,不得不如此,不過我確實記得她常陪我玩。記憶裡就有她背著我去看海岸的,也有牽著我到附近去走的。奇異的是母親和阿姨這方面的記憶,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分別出來。

  姨丈也還有微微的印象。好大的個子,留著一撮鬍子。後來聽說的是他在朝鮮升到局長,我想我看到他,是他把阿姨送到我家來的時候。父親動作緩慢,姨丈卻是活潑,有節有奏,正像一個警官那樣的人。這也是從雙親那兒聽來的話塑造成的印象,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

  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裡,阿姨仍然有不靠父母的話,而保存下來的鮮明印象。與其說,這是阿姨的印象,似乎毋寧更是一個場面吧。

  屋子後面,面向海灣的房間,大約有六席大吧,父親與阿姨在那裡。從我這邊看過去,父親背向著我,阿姨是側向的。兩人在談著。我記得我是一個人在附近玩著。所以母親並不在場。

  那麼突然地,父親揮起拳頭,打起阿姨來。起初,我不知道是在打。我還沒有看出那個動作的意思。不管如何,父親就那樣背向著我,跪著一腳拖住阿姨。阿姨伏在榻榻米上,散亂著一頭的頭髮。那頭長長的頭髮。鮮明地留在我的眼底。

  那時候,女人都梳著髮髻,不梳髮髻的,也有一把梳子卷在後腦。阿姨是打日本髮髻的,母親好像也是。面孔雖然想不起來,頭髮和身材的樣子是記得的。

  如今細想,便知阿姨被父親打的時候,長長的頭髮馬上就亂了,是因為那時候剛好沒有梳髮髻吧。記憶裡的模糊影像是匍匐著承受父親拳頭的姨母,讓那好大一把黑髮從肩頭流瀉在榻榻米上。這麼一來,也許是阿姨正好在梳頭發的當兒也說不定。這一點,很是模糊。在這以前,兩人好像是在談話,也好像是阿姨背向父親,一面梳頭一面和父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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