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假瘋子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或許臺端會說,它是明治二十五年間出版的著作,故早已失效。然而,著作權並不是問題,問題在乎道義。臺端拜先祖父著作之賜,目前成為眾所揄揚讚賞的標的。無知的評論家當然不知有先祖父著作的底本。以為全是臺端自己去調查的,並為之驚歎。本人一向以為評論家都是不學無術之輩,只不過是躺著看看人家作品,有人邀請,立即將個人隨便的感想形諸筆墨;這次讀了對臺端的評論文學,始知此輩人之不可取,更在想像之外。」

  3

  松田莊平出現在長府敦治家,是在這封信寄到後不久的秋末一日。

  長府敦治遇到颱風來襲一般地騷動著心口,進了十席的房間。林田莊平背向著河邊景色的玻璃門端座,約莫三十五、六歲模樣,一身髒兮兮的。這時候的兩人間交談,長府敦治但願不致留在記憶裡。是那麼不愉快的談話。林田把信中的內容,再次在舌尖上搬弄一番,並攻訐說:先祖父死也不瞑目,先生已經是大作家,何以出此。

  敦治默默地聽著,最後猜測到此人只是要錢罷了。從外表看即知生活並不如意。林田還說,是從故鄉廣島縣府中市跑出來,希望能在東京謀個差事幹幹。也說很早就和妻子離異,目前是孤家寡人一個。那張酡紅的臉,無疑是時常喝酒之故。

  林田莊平還帶來了一冊「室町夜話」,彷佛要充當證據似的。和敦治在府中的舊書店買的,是一樣的本子,不過很破舊髒汙了。

  林田再次譏刺依然在不脛而走的敦治作品,也嘲笑不知有底本,光叫好的評論家們。那種口吻,好像隨時都可能對外揭露這個秘密。當然這是勒索了。因為即令林田把這秘密,用投書的方式寫到報社或雜誌社,他也不會賺到一文錢。

  末了,是敦治出十萬圓,把一本舊書買下來了。不過有一個條件:關於這本書,林田必須守秘。

  「這住家,真不錯啊。」

  談判既畢,林田忽然換了一個人似地笑容滿面了。他看了一會映在玻璃門上的風光說:

  「啊,鐵橋上有人在走呢。」

  那是一座相當長的鐵橋。

  車站在T河對岸。這附近的人要到車站,須繞過下游好遠一段距離的橋。但是如果過鐵橋,時間上可以節省大約十五分鐘之久。這裡的鐵路是單線,搭火車的人委實不多,他們多半乘私營鐵路,因此火車班次也少。人們記住火車通行的時間,利用間隙,當做快捷方式來走過鐵橋。

  「這鐵橋近多了。」

  敦治看著村子裡的三個婦人,排成一列走過去的情形說。

  「是啊。以後我也可以過鐵橋來啦。」

  敦治聽了這話,心口一愣。這傢伙分明還打算再來。這意思就是說,僅十萬圓他不會滿意,以後還會來要。

  林田莊平看著鐵橋自語般說出來的話,等於向敦治提了一個預告:他還要再來索討。

  然而,敦治也知道林田莊平就只有這麼一冊「室町夜話」。十萬圓就是這本書的代價,即令下次再來,也不會有要錢的藉口。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大不了只能說是手頭拮据,希望借一點錢花花。那時候,給五千或一萬,也就差不多了。說不定會來三、四次,那也沒辦法吧,敦治只好這麼決定。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揭發出來,那是他不能忍受的事。

  敦治執筆的小說,佳評越增。而林田莊平得了十萬圓後,不再露面。也許,在東京找到什麼工作吧。當今處處都缺人手,只要不挑剔工作,一個人糊口,並不困難。

  長府敦治依然照林田的祖父秋甫文學士所寫,搬到稿紙上。底本結構緊密,只要稍稍考慮文章表達即足,毫不費力。為了迎合女性週刊口味,筆觸儘量求其輕軟,而敦治的筆原來就是輕軟的。

  風評既佳,執筆起來也輕鬆愉快。原書裡隨處引用原出典,對他也是一大幫助。好比如下一段:

  「將軍義滿公禦輦過藤枝邊時,適天晴,富士高嶺銀色燦然映於蒼穹,從輿女眷聲聲驚歎,讚賞不已。故有某書狀之如後:

  十八日禦宿於藤枝,越宇津之山,雨痕濡濕,露珠拂袂,則抵駿河府。千里始自足下,高山積自微塵。斯國守護今川上總介隨侍左右,念有積雪之姿,以供上覽,則昨日之雨、彼山之雪矣。觀雪積如白帛,富士權現亦企禦光普照,益顯崇高……」

  長府敦治把這樣的古文改寫成現代白話,添若干描寫,也加上了些像煞有介事的心理描寫與臺詞。

  不久,因為越來越轟動,有別的一份雜誌來邀稿,請他寫一篇有關「榮華女人圖」的隨筆。他的腦子裡雖然掠過了林田莊平,但是那以後沒有再出現,便也認定不會再來找麻煩了,於是寫了一篇短文去,「室町夜話」則隻字未及。他在這篇雜文裡說自己從年輕時即憧憬室町時代,透過謠曲和能劇,很早就熟悉那個時代的氣氛,還曾一度想把「洛中洛外圖屏風」裡顯示出來的風俗,寫進小說裡。附帶地,也對熱心讀者的信及各方所主動提供過來的數據,表示了謝意。

  這份月刊雜誌出版後約莫一個月,林田莊平的那張酒糟臉又在長府敦治家出現。他看到敦治就嬉皮笑臉地說:

  「昨天才拜讀到先生所寫的隨筆。」

  敦治內心裡憎恨看了馬上就趕過來的他,可是已給了十萬圓,雙方也約好守秘,只有對他的冷嘲熱罵一笑置之。不料林田莊平打開手上的包裹,取出來的竟是「室町夜話」上卷。

  「是在本鄉的舊書店發現到的。這種東西,我想對先生恐怕不利,所以就買下來了。」

  他的意思是:光是上卷,也可以讓敦治的作品洩底。

  「還有這樣的東西啊!」

  敦治著實吃了一驚。

  「我也以為早就清潔溜溜的,不料還是有。」莊平裝著若無其事吸他的香煙。最後,敦治為了那本書付了二萬圓,也為了他「手頭不如意」,被奪去了八萬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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