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假瘋子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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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成名甚早,就這一點來說,「大家」是名實相符。但是,副總的言外之意,似乎隱含著對一位逐漸被遺忘的人,初入老境的作家的憐憫之意,也似乎有一份下賭注的意思吧。不,不僅如此——是以後才明白過來的:那麼湊巧,預定中下一個連載,因執筆的好手忽然生病,暫時無法執筆,才會找到他這裡來的。 也因此,時間上非常緊迫。目前連載中的作品,三個禮拜後就結束。社方狼狽之餘,找了幾個作家救急,都沒有人能接受。大家都太忙太忙了。 社裡召開了編輯會議。暫時停刊一篇連載是簡單的事,可是原有的篇幅必需由編輯部負責靠一般稿來填。編輯部根本沒有這種餘力,因此決定小說的篇幅還是需要用小說。這當兒,一位女編輯提起了長府敦治的名字。情況緊急,總編輯雖然不太樂意,還是不得不接納了。 長府敦治的連載,就是從這種偶然性開始的。 但是,不論動機如何,在睽違已久之後得到連載小說的邀請,在長府敦治來說是極為可喜的事。過去,他的現代小說與時代小說【「時代小說」以古時代為背景,與「現代小說」相對。】各占一半,故而接到時代小說的邀稿,也一點不感為難。多時以來空虛的他的胸臆,忽然膨脹起來,活力亦隨之汩汩湧現。 然而,不久他便開始苦惱了。事情是一口答應下來了,可就是想不起該寫什麼才好。 可能是因為很久沒有寫長篇的緣故吧,連一點頭緒也沒有。欠缺歷練的腦子,似乎麻痹了。 他焦躁。總算費了好大的勁,編織了兩個故事,可是連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蒼白。約定的交稿日期,不留情地接近。末了是想物色什麼冷飯來炒炒,在神田一帶的舊書店跑了兩三天,仍未見有滿意的。他發現到,比較有看頭的都被別的小說家寫光了。舊書店的排排書架,在他眼前顯得那麼荒涼。 轉眼就過去了一個禮拜,截稿只剩二十天了。真個屋漏偏逢連夜雨。大約一個月前,他接受了廣島縣府中市教育委員會之邀,前往做一場演講,後天就得跑這麼一趟。他好想稱病打個電報告假,可是又想到說不定到那邊走走,轉換一下氣氛,也許會有好構想忽然出現也未可知。反正只住一晚,第二天再搭飛機回來。 府中這個地方是先到廣島,然後回頭折返約三個小時,再從福山改乘支線入山區,是交通相當不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往常,這種不方便反而對他是一項樂趣,這一刻卻只是叫他焦灼不耐。這麼折騰的當兒,截稿期限還是逼迫過來。萬一來不及,那就很可能使這說不定是最後的一個機會,失諸交臂。 不得已,把演講草草地應付過去了。其後的座談會,還有教育委員會的招宴,他都全部婉拒了,回到旅社。原本寄望於這一番氣氛轉換帶來好構思,看來似乎終歸徒勞。他近乎絕望地走出旅館,到街道上去彳亍。 府中確乎是個鄉下鎮市。據說往昔這裡是備後地方的政府所在地,其後就只有「備後絣」【一種織物。】聞名於世。而目前則這種土產也衰落,成了個寂寞的小城。長府敦治從大街轉入後街,偶然看到陰暗的巷道邊有一家舊書店。店面的一半擺的卻是一些古物舊具之類。 長府敦治未抱期盼就信步走了進去。已過了九點,店內只有他一個人。那些舊書不見有可觀的,歷史書更只有鄉土史一類。在其中,他偶然看到一本線裝書,抽了下來。真個是舊得發臭了,封皮卻好像是織錦的布。書名是「室町夜話」,隨便翻翻,全是古色蒼然的舊式鉛字排印的。看看封底,是「明治二十五年四月發行」。著者名字是「文學士林田秋甫」,分上中下三冊。 他讀了上冊裡的幾頁,正如題名所示,似乎是足利義滿、義持兄弟倆當「將軍」時代的史話【足利兄弟先後任室町幕府將軍,時在十四世紀末到十五世紀初葉。】。 坐在裡頭的禿頂老人,這時睡眼惺忪地起身走過來。長府敦治仍未抱任何期盼,只因老闆似乎要打烊了,才被趕一般地買下了該書。索價是上中下三冊共一千圓。 「這位林田秋甫先生是我們府中人,一個了不起的人呢。您可買到了好東西啦。」 老頭用舊報紙包好書向他這麼說。長府敦治從來也沒有聽過林田秋甫這個名號,以為這只是鄉下舊書店老闆在誇耀鄉土人物,連帶地說句好話而已。 事實上:他掘到了一件寶。 2 長府在回程飛機上讀了「室町夜話」,高興得跳了起來。內容非常非常有趣。簡單地說,就是這兩位幕府將軍的妻妾們爭寵奪愛的故事。十幾個女人,在裡頭反復著卑賤、虛榮、嫉妒、陰謀、沒落與敗北。時代則正好是絢爛的足利幕府的爛熟期。除了這些女主角之外,還有她們的側近,外加在背後操縱她們的權臣,人物是多采的;還有義滿將軍的榮華,他去參諸嚴島、熊野、越前氣比等諸神社時的武家威勢與公卿風的風流,並且有詩、連歌、紀行文等應有盡有,只要處理得宜,說不定可以成為一部壯闊雄渾的大作品呢。 當然,原文並無何動人之處。第一,用的是文言體,形容也古舊。文章是樸拙的,但照樣寫下來,已經是精彩的故事,在結構方面用不著花心思。只要在敘述裡,適切地加一些描寫便夠。這真是天賜的,幸虧沒有拒絕府中的演講。去走走,也許氣氛轉換後會有好構思,這樣的預感完全實現了。 但是,長府敦治還有兩樁不安的事。 其一是這麼精采的書,說不定已經有人寫過了。因為他在閱讀方面不太熱心,所以很擔心這一點。如果真有人寫過了,那麼他不可免地會受到炒冷飯的責難。 另一樁是「文學士林田秋甫」這個人,會不會是有名的學者呢?是不是只有我不認識呢?當然,此書發行是在明治二十五(1892)年,作者必已過世,如果他是著名學者,那麼這一本「室町夜話」一定也有不少人看過。拿這樣的書來寫小說,馬上就會洩底。這是不行的。他已經沉默了這麼久,可能會被指責他創作力的貧乏。 這兩樁疑懼,都在回返東京以後成為杞人之憂。 他到神田的一家最老的老字號舊書店,故意詢問有沒有這麼一位作者的這麼一本書。老店東搖搖頭說完全不知道。這位老闆在舊書方面的知識,連許多學者專家都不得不禮敬三分的,因此敦治稍稍放了心,不過為了慎重,還走訪了幾家舊書店,結果都是一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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