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四三


  小野木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他是想說,賴子,您不要走開!請您不要離開我,我們決不分離!這才是小野木心裡要說的話。他很想在風雨交加之中,不顧一切地把這些話喊出來。

  賴子好象把小野木那句話理解為要講暴風雨了。小野木不再吭聲,沒有講出下面的話。

  然而,他馬上又想到,賴子說「請放心」,也許就是在回答自己的這種心情吧!以賴子的敏感,她不會不理解的。「請放心」這三個字,大概就是賴子做出的回答。

  小野木想把賴子抱得更緊。

  從對面傳來有人喊叫的聲音「喂……!」

  「喂!」走在前頭的旅館男侍應了一聲。

  「幾個人哪……?」對方在問人數。

  「七位呀……!」這邊的領班回答著。

  越過鐵道口,路開始上坡。從坡上走下來一群黑影,手裡拿著電筒,腳下淌著水。這幾個男人裡,有的穿著消防團的號衣,也有的赤身露體。

  「是七位嗎?」領頭的男子向領班核實著人數。他好象還在用指頭數著。

  「暫時在工會的二層吧!筱屋旅館遭了災,所以那邊的客人都逃了過來,房間分配不開了!」那個男子怕風吹得聽不清,大聲地說著。

  「筱屋遭了災啦?」領班發出了吃驚的聲音。

  「發生山崩啦!」

  只有旅館那幢開始傾斜的樓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電筒的微光在房檐下忽隱忽現。旅館後面也有一條河,不斷傳來河水奔騰咆哮的聲音。小野木知道那條河的上游是個峽谷,就在那個方向的遠方,發出地動一般的轟響。

  房屋、樓頂、簷下,都不斷響著類似金屬的聲音。

  「現在領各位到工會辦事處去,走路的時候請多留神!」

  消防團的男子帶著幾分傲慢的腔調說。客人們都保持著沉默。

  一路上不斷地響起東西落下來摔碎的聲音。

  「小心瓦片飛過來,請儘量靠房檐裡面走!」

  消防團的男子在狂風裡又吼了一句。賴子仍由小野木摟著走在路上,她叫了一聲:「小野木先生!」

  似乎聽她說了句「我真高興」,卻被風遮去沒有聽清。小野木反問了一聲「啊?」但這次賴子也仿佛沒有聽到。

  旅館工會辦事處的二樓,有二十張鋪席大小。然而,這裡一點也不寬敞,其狹小的程度使人覺得,簡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擠在一起。收容到這裡來的,有小野木他們所住旅館的七名客人,以及從其他旅館來避難的十一名房客。

  和其他旅館進行交涉,也都以住著團體客人或滿員為理由,遭到拒絕。因為旅館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館都受到洪水的威脅,全都拒絕接受新的避難客人。

  小野木和賴子摻雜在其他房客中間,在這二層摟上度過了昏暗的一夜。據說點燃光禿禿的蠟燭很危險,因而吊起了馬燈,人們都用手電筒照著腳底下走路。簡直和戰爭時期的夜晚一樣。

  小野木讓賴子把頭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著了。就是這樣也無法充分伸開手腳,否則就會碰到鄰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

  小野木用手指輕輕地撫摩著賴子濡濕的頭髮。她的頭髮和面頰都象沾著水一樣冰涼。在馬燈微弱的亮光下,賴子的臉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賴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馬上又睜開了眼睛。儘管事先約好要輪換睡覺的,賴子卻立即坐起身來。

  「可以的。您再睡一會兒吧!」

  「不,我睡不著。還是坐起來舒服。」

  旁邊就睡著別人,不能大聲講話。兩個人低聲耳語起來。

  「對不起!」

  小野木也把頭放到賴子的腿上了。賴子脫去淋濕的西裝,換上了旅行皮箱裡備用的連衣裙。小野木也穿著從皮箱裡取出的襯衣和西服褲子。躺在賴子的腿上,小野木剛剛睡意朦朧,馬上又把眼睛睜開了。

  「對不起!把您領到了這種地方。」小野木從下面仰視著賴子的臉說。

  「不,原因並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賴子含著微笑答道。

  「不過,我要是不來這裡的活,就不會遇上這樣的天災了。」

  「這沒辦法呀!是我任性跟著來的。」

  外人就躺在身邊,不可能進行複雜的談話。這說不定倒是件好事。剛才這些活,自然而然地脫開了賴子所坦白的問題的核心。然而,結果卻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貼近了。外面正在呼嘯的暴風雨,室內光線暗淡的吊燈,加上燈光下映出的胡亂擠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這一切都促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緊。

  這一夜裡,竟兩次聽到了山崩的聲響……

  天將破曉時分,從背後穿過的河流,清晰地發出了洪水的聲音。

  這條河的坡度很陡,兩岸崖壁很高,一般認為河水不會溢出河床。儘管如此,也還是有人通知說河水已經開始漫到公路上。

  那條公路已經流成了河。

  在夜幕剛剛拉開的晨曦之中,朝後面那條河流望去,鮮紅的濁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寬度和流量奔騰咆哮著。

  樹木和斷崖的土方在水裡翻滾著,以一瀉千里之勢飛流而去。雨小了,風也停了。只有那紅色的洪流還在盡情地逞著威風。

  「今天早晨七點三十分滿潮!」穿著消防團服裝的三個男人來到二樓說。他們好象是來查看這座建築物是否安全的,還仔細觀察了正在奔騰的河水。

  「還有兩個小時啊!」另外一個男人說。

  「富士川說不定也要氾濫呢!」

  「火車會不通的吧!」

  「那是肯定的。身延線被沖得七零八落。若是東海道幹線的話,會馬上修復,但支線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兩三天吧!」

  小野木臉色變了。首先產生的衝動還是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賴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邊,送到她那既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這是小野木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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