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有丈夫。」

  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佈消息。

  賴子仍是西服裝束,雙膝整齊地跪坐著。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俯過來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預料,賴子拒絕換上旅館的衣物,正是為了這句坦白。而且他心裡也清楚,離開東京的時候,賴子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這個問題,」小野木說,「我早就想像到了。」

  在接受賴子宣告的那一刹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臟劇烈跳動的恐怖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要爆發出從未想到過的慟哭。

  「是嗎?」賴子把頭從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來。

  「您早就察覺了嗎?」她的聲音很低,還含著淚水。

  「說『知道』也許更為恰當。」小野木答道。

  「我也認為,」賴子的聲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

  風吹斷了外面的樹木,那聲響好似把空氣撕裂了一般。雨下得更大了。

  賴子又稍微加重了語氣說:

  「我用不著再講自己是個壞女人了。對於這種譴責,我可以獨自在內心裡靜靜地聽著。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繼續相處下去了。」

  「……」

  「我這樣說,您大約已經明白了。能結識小野木先生,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感到很榮幸。雖然時間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後悔。不,其實就這樣突然死去,說不定會更加幸福。因為,比較起來,明天又要開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樣地無聊,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賴子!」小野木叫了一聲。

  小野木明白,聽到結城賴子坦白之時,便是與她別離之際。但是,當賴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時候,小野木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就要轉身離去的賴子再拉回來。

  突然從遠處的主建築物傳來了人們的嘈雜聲,接著走廊裡又響起了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

  「對不起!」女用人慌慌張張地站在拉門外喊了一句。

  賴子從小野木的腿上離開,口裡應了一聲。

  紙門拉開後。女用人「啊!」了一聲。因為沒有點燃蠟燭,屋子裡很黑,所以女用人似乎有點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剛拉開的紙門後面去。

  「不要緊,沒關係的。」賴子忙止住說。「因為有風,特地沒有點上蠟燭。」

  一道暗淡的燈光從女用人拉開的門縫裡射進來,原來女用人手裡提著燈籠。橙黃色的燈苗,在房子裡也晃個不停。

  「颱風刮得更厲害了。」這是位上了年紀的女用人,聲音有些慌亂,「怕出現意外情況,所以要請二位客人馬上轉移到別處去。」

  「到別處?」竟要去避難,這簡直不可想像。小野木又問,「你講的別處,是去哪兒?」

  「啊……」女甩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著這兩位沒有點燃蠟燭、跪坐在漆黑房間裡的客人。小野木穿著旅館的浴衣坐在桌前,賴子身穿白色的西裝稍微離開一點。昏暗的燈籠光沒有照到他們倆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陰影。

  「在這東邊,有個旅館工會的辦事處。那裡地勢高,比這兒安全。我們想暫且把客人領到那裡去,然後再與附近的旅館交涉,請他們給安排住處。」

  小野木想起來了,乘出租汽車到這裡來的路上,沿著斜坡建有一排旅館。

  「你是說,這裡危險,對嗎?」小野木問。

  「是的。旁邊就是河,據說也許會發生洪水。因為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雨很大,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卻不知道還有洪水氾濫的危險。小野木腦海裡掠過去年伊豆半島發生颱風的情景,當時曾把該地的溫泉鎮刮得一塌糊塗。他想,或許是因為有了那一次的前車之鑒,這個旅館也在採取預防萬一的措施。

  狂風依舊呼嘯不已。每當風聲一緊,拍打在整個建築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

  儘管受到風雨聲的阻礙聽得不大真切,但仍能聽到從旅館舊主建築物方面傳來了三、四個男人的喊聲。

  「那邊的客人也都離開了。」

  女用人催促著說。每當風雨狂呼而過,女用人的聲音就增加一層不安。

  「賴子,準備好了嗎?」小野木問道。在這種危險迫近的時刻,小野木心裡竟首先湧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要把賴子安然無恙地送回丈夫身邊。

  「嗯,我……」賴子的聲音不同往常。她驀地站起身,急步朝裝有西服衣掛的固定門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裡。

  小野木站起來,要把浴衣脫掉。

  「還是穿著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濕了就……」賴子一面說,一面把拿在手裡的小野木的西服、襯衣等分裝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裡。因為不能一下子全裝到同一個皮箱裡。賴子迅速、麻利地做完這件事。這時響起了樹木或別的什麼東西倒下去的聲音。

  「您二位攜帶的東西就這麼多嗎?」女用人驚恐不安地問。

  「快,請吧!」女用人提起一個旅行皮箱,打著燈籠,首先走出了房間。然而,在快到遊廊的時候,燈籠滅掉了。沒安窗子的遊廊裡,風和雨穿堂掠過。

  小野木摟住賴子在遊廊裡跑著。只跑過三米多的距離,小野木半邊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一個披著雨衣的旅館男侍,從黑暗中靠近過來,嘴裡喊著女用人的名字。

  「這是新樓那邊的客人呀!」女用人把旅行皮箱交給旅館的那個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賴子把旅館借的男用雨衣披到頭上。小野木摟著她的肩又跑起來,由於風雨交加,賴子的身體好象就要倒在地下。

  兩人都感到身體發飄。瞬息而過的強風一吹,他們險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裡去,腳尖根本用不上力氣。

  走在前面的那個旅館男侍,不斷地從黑暗中朝他們喊著,「走路的時候,身體向前傾!用往前倒的姿勢邁開步子!」

  因為風的關係,那聲音忽而變細,忽而又大起來。雨點打在身上很疼。水順著鼻子嘴流到下顎。風吹得人透不過氣來。

  「賴子。」小野木摟著賴子淋得透濕的身子走著。「不要緊……請放心。」賴子只有聲音從遮頭的雨帽下傳出來。看不到她那白暫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經被水粘到身上了。

  後邊還有避難的客人走過來。大家都很害怕樹木倒下去的聲音以及河水的轟響。沒有一個人吭聲。地面上的水沿著斜坡流成了河。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抖動著,分不清是走向哪裡。風,和著雨聲吼叫著。

  「賴子!」小野木放開噪門叫了一聲。他心裡想,任誰聽到也無所謂了。

  「請放心!」賴子又講了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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