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被玷污的書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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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一仰臥的臉上表情像悠然地眺望飄浮的白雲而後打盹一樣,口袋裡已分文不剩。臨死那天早上,牧場上有人看到卓一,好像是昨天晚上從住的那兒到這裡來的。要是擔心這個,倒可以多拿些錢出來,可是,卓一認為錢是美也子的,他並不多拿,只把妻子給他的部分帶在身上。因為只要夠用到臨終地點就行了。 那天,美也子請來僧侶,同警察一起在警察署的屍體檢驗室,走過場地為卓一遺體念經。底下是冰涼的水泥,花壇和牆壁也都是倉庫式的水泥構造。 美也子在人面前沒哭。遺體運到當地的火葬場後,她哭了。美也子從火葬場的人手裡接過火柴,往窯裡堆積的枯松葉上點火。枯松葉熊熊燃燒起來。她就是在這時候哭的。她蹲在那兒,半晌沒動步。窯洞裡劈哩叭啦的燃燒聲像暴風一樣衝擊著自己的全身。 她覺得,他同自己結婚是一個錯誤。她不知道在這一點上該怎樣向他道歉。如果他有野見山房子那樣的女人,他一定能過上更幸福的家庭生活,他的詩歌也才能有所成就。 卓一同美也子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想必感到沉悶痛苦。他的失敗,就在於他愛美也子這樣的妻子。在生活能力這一點上,他對這位妻子懷有深深的自卑感。美也子對他打錯了做妻子的算盤。……她的愛不讓卓一做別的,只讓他學詩,讓他寫出好詩,以為出版他的詩他會高興的。因此,她立志辦一個出色的出版社。 問題還不止於此。為了辦成一流出版社,她艱苦奮鬥,在為了丈夫這一目的中,又混入了「事業」,以至產生不惜用一切手段來拓展生意的企圖。對這種毒素,她自己並無覺察。 美也子認為卓一是自己殺死的。然而,她知道,這種厄運早已降臨到他的頭上。在卓一自殺之前,她就有一種預感,覺得兩人不能作為夫婦白頭偕老。那樣的話,懦弱的卓一終究免不了一死。總而言之,美也子像孩子一樣地愛著卓一,導致了無可挽回的厄運。 早上,來到村外的火葬場,已有三位村裡人坐在休息室裡。那些人抱著骨灰盒魚貫地沿著田間小道走去之後,輪到美也子了。 從窯洞裡取出的卓一的骨灰堆在黑鐵板上,裡面夾雜著沒燒盡的骨頭塊。火葬場的人遞過筷子,指著一片骨片說: 「這兒是喉節。」 那些白骨從她的筷子中放了下去,瓦罐裡發出輕微的聲響。美也子這才真正地感到同卓一永別了。他的碎骨被一點一點地裝進瓦罐。 她給火葬場的人一些小費。帶著白布包著的木盒出來時,美也子感到,一個人的人生達到極點,就這樣結束了。從陰暗的火葬場來到耀眼的陽光下,前面是一片綠草。農夫在放牛。綠蔥蔥的村落躲在開著白花的樹叢中。那是木瓜花。 草原上木瓜遍地。 美也子手捧著白木盒往車站走去。村子裡的人走過時都回頭望望懷抱著骨灰盒的孤身女人。 裹著陽光的風徐徐吹來。平緩的八嶽山坡使北側展現出宏偉的坡度。風在閃光。——這是一塊適合安葬詩人卓一的土地。 這位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善良的詩人好像此刻還在那只木盒子裡向美也子賠禮道歉呢。 「都怪我。你這麼忙,讓你特意趕到這兒來,都怪我。」 美也子驀地想起,有一次卓一在乎林寺像瘋子一樣搖晃著樹幹。就是那一次她隱約看到了他的煩惱。 她決定放棄做生意的初衷。如今她才明白,自己並沒有實力,只是在奮力掙扎而已。繼續從事出版事業,對變成碎塊收置在這只小木盒中的卓一毫無意義。 「今後我該怎麼辦呢?」美也子對著木盒中的丈夫說道。 「又孑然一身了,真是短暫的緣份哪。」 變成獨自一人,她在沉思自己今後的路。她想悄然隱居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當然,她也不想見井村。在那一瞬間,她想與開始從事出版以來結識的所有的人都隔絕開來。 車站要到了。那是個在高原的鐵路線上遠離其它站的車站。 美也子想把卓一的遺稿整理出版一本書,作為北斗出版社的收尾工作。也許那種詩集拿到書店一本也賣不掉。可是,那也沒關係。以後就聯繫印刷,印出的書上一個一個書店去推銷,哪怕放在書店的角上也行。當然,對這種出版物代銷店是不會問津的。可是,美也子創辦的北斗出版社雖然只出版這一部詩集,但總算是有生命的。 把這本詩集擺在書店的角上,就是賣不掉,至少總會有人來買一兩冊。當然,盈虧核算不管它,裝幀要豪華、雅觀。買書的人會翻看書頁,讀幾首從沒聽說過的詩人的詩篇。她覺得,那就是北斗出版社的存在價值。社會上沒人聽說過北斗出版社,也不知何時消亡。可是,他的詩將會被人讀過,僅此,美也子也對自己的工作滿足了。 「我是盡心盡力的,但對你來說,我絕不是一個好太太,而是一個背棄了你的妻子。只是,我在竭盡全力讓社會知道你,惟願我的這些努力能夠得到你的承認。」 從一般常識來說,那些未免令人可笑,卓一的詩集也完全不能引起社會注意,要出版那本書的那位女人為了使自己的出版社出人頭地而玩弄的各種花招,也會受到世人的嗤笑。 被塗抹在這本詩集上的是卓一的愚蠢,還是美也子的恥辱? 然而,美也子為此而滿足。以卓一這種與世隔絕的人為丈夫的女人即使做出超乎尋常的事也不後悔。如此看來,似乎是美也子把卓一置於自己的意志之下,而實際上她卻為他的意志所左右。他的意志可能是來自神靈的愚蠢吧。 火車駛進站台。這當兒,她看到佇立在站台上等候這班高原列車的人群中,有一個身穿紅色服裝的女人,好像是野見山房子。美也子心裡一驚,加快了腳步。可是她轉臉朝這邊看時,原來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 小小的列車從雄偉的山麓一端緩緩馳來。 劇團的公演頭一場就獲得了好評。會場租用銀座的瓦斯大廈大廳。導演A先生熱情地周旋于戲劇評論家、文化人之間,有不少這方面的名流觀看演出。此外,青沼禎二郎的親朋好友也來了不少。 這個社會有些人擅於吹喇叭抬轎子。青沼的朋友在報上給大吹了一通,其中有的報道就聲稱野見山房子的演技是發掘了一個有希望的新秀。 青沼禎二郎每天晚上往返于座席和後臺之間。朋友們議論說,他如此熱心頗為少見。還有人說,他平素對約他寫的原著都撂下不管,躲到一邊,從沒像這次這麼認真。 「太好了!」青沼極力稱讚房子,「了不起,排練的時候我還有些擔心,可是一上臺你就出戲,有希望啊!」 他像自己的事一樣興高彩烈。 ***** 那是第五天的晚上。青沼在房子身邊說著話。「大概20天以後吧……」說到這裡,他好像終於想起了以前的事,「啊,對了,你也知道那部書稿,是嗎?」 他略顯不好意思。 「哎,上次我到您那兒去,把書稿拿出過一次。」 「對了。嗨,後來好多事使我不順心。唔,就是那個紺野美也子,手法太不正當了,我一氣之下撕毀了合同。……這樣反倒好。現在這家出版社是一流的,我突然說給他們寫一部新著,他們感謝不盡呢。」 「是嗎?那真好。」房子故意若無其事地說。 「那個紺野美也子,現在怎麼樣了?」青沼依舊關切地問。 「不知道,從那以後就辭去了做幫手的工作,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是嗎,這樣也好。在那兒也幹不出什麼名堂,對你也沒有好處,那個女人太厲害了。不論怎麼著急,在出版社幹是不合適的。」 「可是,先生,您不是很喜歡紺野嗎?」 「哪裡。……那是一時上了那女人的當。我意識到那很危險,才懸崖勒馬的。唔,世上有的女人就很奇怪。……你呀,你也同她相處過幾天,可能很瞭解,怎麼樣?那個女人明明有丈夫還在迷惑別的男人吧?」 「不知道。」 「穀尾君也在認真地為她寫一部新書,那傢伙可能對那女人使出了色鬼的本性。」 青沼還在不停地對美也子說這些惡言惡語時,舞臺助理大步走來通知說: 「野見山,上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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