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麗尼娜 > 我死於昨天 | 上頁 下頁
一七


  無論這有多麼奇怪,我回家的路上居然完全順順當當。我無精打采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一打量著當時我和維卡懷著愛心挑選的家具,始終為這一點而困惑,難道說可以為了它們而把我和她共同生活過的這些歲月忘掉或一筆勾銷嗎?要知道我們過得一直很好,幾乎從未吵過架,我們是相愛的。或許我這只是在自欺嗎?或許只是我在愛維卡,而她呢,充其量不過是能忍受我罷了,她一直期待著我能從一個毫無天賦的記者最終出息成一個能掙大錢、能為她提供無憂無慮生活的人而已。那有什麼,應當承認的是,她等到了自己期盼的那一天。或許剛開始時她根本沒想到我會掙這麼多錢。

  最後這一年當中,我們積攢了足夠的錢,足以讓我們乾脆連一分鐘也不用工作而長期過幸福生活,儘管不奢華,但也足夠生活到耄耋之年了。這些錢中的一部分,是為我的母親準備的。她相對而言還不算老,說到底才六十七歲,心臟正常,因此,她以後的歲月絕不能說短,可她是個十足的瘋子,根本不會一個人生活。必須或是把她送進醫院,或是給她雇一個管吃管住的家庭服務員。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需要錢,而且不是個小數,可我應該這樣做。關於此事,我和維卡曾多次商量過,我感到,對我的想法,她是理解和贊同的。可此時此刻我才明白,事情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她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真情實感,而實際上,只要她一想到自己得跟這位可惡的婆婆,跟這位她為之喪失了如此多時間和精力的婆婆分割財產,心早就會翻江倒海。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甚至就連通過法庭分割財產時,我得到的不是一半,而會是大部分,因為我還得贍養一位喪失勞動力的殘疾人這一點,她都想到了。而假如我死掉的話,她就不必跟什麼人分割財產了。維卡無照顧我母親的義務。

  我只要離開妻子,把所有財產都留給她,就能救自己一命。小車、房子及房子裡的一切和錢。那樣她就不會碰我了,而會和那位外省人和和美美、經濟上諧調一致地生活下去。可我呢,我該怎麼生活呢?靠為什麼生呢?或許我得回到發了瘋的母親身邊去?她從早到晚為了任何事由或不需要任何事由,都會大喊大叫,因為她總覺得有一些神秘的聲音,總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各種下流的事,什麼猶太複國主義者的陰謀啦,什麼外星人啦,而她總是自言自語,是不是就是在探討這類重大問題呢?才不是呢。最好是把她立刻送往火葬場。和母親在一起,我連兩分鐘也呆不住。可是,如果不回老房子,我又能到哪兒去住呢?能靠什麼為生呢?維佳和奧克桑娜已經死了,我的節目再也撈不到錢了,因為只有他倆善於撈錢,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和電視拜拜了。

  最晚不超過三四個星期,「素面朝天」就得壽終正寢了。重幹記者這一行?行是行,可幹這行所掙的錢,僅能使你不至於餓死在別人的籬笆下而已,而其餘的花銷又該到哪兒掙呢?況且,我連住處也沒有。沒有汽車,而一個記者如果沒有汽車會十分可笑的。因為他什麼都趕不上趟。到那時我又該對母親怎麼辦呢,靠什麼送她進醫院或為她雇家庭服務員呢?要想活下來就只有一個辦法可想,那就是去犯罪,這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為我弄到可觀的收入,而用不了多久,我便會在監獄裡長久而艱難地服刑。

  不,不分割財產而分手,不是擺脫困境的出路。好死不如賴活著,而這,也正是我想選擇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維卡回來了,而且,回得一點兒都不晚,大約是在我平常下班回到家前的半小時。她大約以為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吧,可我,喏,你瞧,好一個大活人,穿著運動服,手捧一本書,仰躺在沙發上好不愜意。

  「你怎麼這麼早?」她驚奇地問。

  「這對你有什麼不合適嗎?」我以問代答道。

  「都合適。你能在家我很高興。」

  她俯身吻我。她身上的啤酒味兒直沖我鼻子。我不禁皺起眉頭。可從前我總是很喜歡自己妻子身上那種淡淡的酒精味兒。奇怪,我從前居然會喜歡這麼令人厭惡的新鮮的酒氣。

  「你喝酒了?」

  「就喝了點啤酒。」維卡瞥了一眼茶几,看見一遝今天我剛買的書,「你買了新書?」

  「你不是看見了麼。」我冷冷地說。

  「你怎麼不開心,薩沙?」她關切地問,「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一般的工作難題。累了。」

  「今天的節目怎麼樣?」

  「一般」

  我開始對她解釋,說今天根本沒播這個節目。為什麼?要知道,實際上,她對節目播沒播過根本不感興趣,她只不過是在扮演一個關切和充滿愛意的妻子,說一些按規定由這個角色所說的對白罷了。她根本不需要聽我絮絮叨叨講述有關我工作中和非工作中的難題。她此刻即使不聽這一套也夠不輕鬆的了:剛跑出去跟情人約會,總是擔心生怕遇見熟人,隨後又急急忙忙跑回家,以便能比她雇的殺手不知為何總也幹不掉的丈夫早一點到家。這不是生活,而是活受罪。

  「你買了條新裙子?」見她脫掉衣服往衣櫥裡掛,我問。

  「是啊,」維卡笑著轉身對我說,「你喜歡嗎?」

  「不。」

  「為什麼?」

  「對你不合適。你穿上不好看,像一個胖大嬸似的。你怎麼想起買這麼糟的東西?」

  「薩沙……」

  她的嘴在顫抖,淚水刹那間湧上了眼眶。

  「真的?對我真的不合適?」

  「不,我是開玩笑。」

  我又紮進書裡,偷偷幸災樂禍地暗笑著。此刻她肯定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買了很糟的東西,以致在那個野漢子面前顯得像年老色衰的胖大嬸了。至於我,反正不好受,但我還有發言權,就讓維卡也多少不好受點吧。

  她默默把衣服掛回衣櫥,轉身進了廚房。而我很快就沉浸在書本中,片刻間居然忘情地讀起書來,忘掉了一切,其中包括很快便將到來的死亡。

  「薩沙。」

  我把視線從書本上挪開,見維卡站在沙發旁邊。

  「我留神聽著呢,親愛的。」我極其禮貌地說。

  「薩沙,你究竟怎麼啦?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只有產房裡的嬰兒才可以被調換,沒有人需要調換成年男人的。行行好,不要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看得出來,你在變。你變得兇狠而又枯燥了……」

  「怎麼會呢。我和從前一樣。是你變了,所以此刻才會把蒼蠅說成是大象。你激動什麼?就因為我不喜歡你的裙子?可那得怨你自己,怪不得我。這麼愚蠢的玩意是你買的,又不是我買的。從前你可是從未給自己買過不適合你的東西,所以,沒聽我說過這樣的話。至於說你一個四十歲的人啦,還把一條只適合二十歲小姑娘穿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只能說明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是你而不是我變了。你可不要把病人的帽子往好人頭上戴。」

  「要我看,如果說有誰的腦袋生了病的話,那就是你。你是鬼迷心竅了吧?你身體不舒服?」

  「我身體好得很。至於說鬼,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如果你忘了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就請你讀一讀他吧。而且,有請你了,勞駕了,不要大白天喝什麼酒精飲料,這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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