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瑪麗尼娜 > 我死於昨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


  於是,我驅車去了莫斯科市中心。我在書店呆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在自選廳裡從一架書走到另一架書,時不時取下一本書翻一翻,讀讀簡介,隨便打開瞧幾眼。我挑了幾本書,付了款,走出書店,但沒上車,而是走了半個街區,去找一個酒吧,我知道這家酒吧的咖啡和比薩餅十分出色,令人驚歎。維卡同樣也喜歡這家酒吧,以前我倆常來這兒。所以,此刻,我能在那裡見到她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她和我那位「尊貴的情人」在一起。他倆津津有味地吃著比薩餅,喝著低度啤酒,熱烈地談論著什麼,吃比薩餅有一種基揚蒂相伴,是一種非常好的紅酒,維卡總是非常喜歡這種酒。可顯而易見,她的這位情侶的觀念略為有些不同,要我會說這是一種鄉下人的觀念。得,好吧,還是說得輕一點兒吧:外省人的觀點。

  酒吧裡人很多,大廳裡幾乎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沒有看見我。我沒有特意躲起來,而是找了一張沒人的桌子,要了杯咖啡,開始瀏覽剛買的書,時不時瞥一眼那對沒有察覺我在場而正唧唧咕咕著的情人。

  真怪,在我眼裡,維卡永遠那麼美麗。我並不是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小青年,我也知道,絕對美的標準是不存在的。維卡的美就只是對我而言,我不需要任何別的女人,但這根本不意味著是男人都得把維卡當美人。但我喜歡她,這就夠了,我此刻竭力用這位衣著華貴的美男子的眼光來看她,而這使我困惑了。他怎麼會看上她呢?他看上她身上什麼了?維卡絕不是什麼美人,她的長相再普通不過,甚至有些平平常常,甚至就連女人迷人的歲月也未能給她增添一分姿色。四十多歲了……她已四十多歲了啊,當然,還不是老太婆,但要說青春魅力、豆蔻年華,那是根本談不上的。面容倦怠,已經有了雙下巴,背上「也開始有肉了」。他怎麼會看上她。

  話說回來,這個問題是純粹的修辭設問。改革歸改革,問題則依然如故。這樣的場合和這樣的男人,我見過上千次了。一個外省來的土包子,一文不名,又沒個能掙錢的職業,卻想要呆在莫斯科,住上市中心的好房子,坐上外國牌子的小汽車。是啊,他又怎麼能不嚮往這種生活呢,他想必早在童年時代就從電影和電視上,見識過這麼美好的生活,憧憬過它,而從那以後,他會懷著憎厭走在故鄉小城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或許連小城也不是,而是鄉村,那裡根本就沒有什麼人行道,至於說熱水、家用廁所和電話,迄今仍是無法兌現的幻想吧)。他用最後一塊錢換了一身貴重的行頭,動身去征服首都,確切地說,是去征服首都那些想念「漂亮人兒」的有錢的女人。贈花,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說些必說不可的話,努力在一切方面儘量符合市場的規範。您就瞧著吧,總有女人會上鈞。

  而維卡就上鈞了。我又瞥了她一眼,突然發現,她吃起東西來真不雅觀,為什麼我從前就沒發現這一點呢?抑或這種吃相是最近才出現的?

  我很想離開酒吧,可又膽怯地留了下來,只要維卡在這裡,受雇的殺手就不會來殺死我。一旦發生凶案,在場的人都會被扣留,人們開始調查,並且很快便會查明,酒吧的客人中,有一個人不是別人,恰恰是我親愛的妻子,而她卻不知為什麼,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一個根本無關的男人在一起,他們只需再向前邁一步,便會搞清,這男人是她的情人。下一步就該產生懷疑了,一個不忠實的妻子想要擺脫已經生厭的丈夫。不,這麼做不合適。維卡可不是傻瓜,而那位對手,應當說,也不是什麼下三爛。

  那個「尊貴」的傢伙從桌後站起來,走向通往衛生間的門口。這是可以理解的,他想撒尿,你瞧,啤酒喝多了不是?獨自留在原地的維卡,急忙抓起手包,掏出粉盒,開始補妝。唉呀,我的天呐!看樣子,她坐在那兒如坐針氈一般,擔心臉色晦暗,卻不敢當著他的面取出鏡子整容。而他卻是一個樸實的小夥子,想撒尿就去了衛生間……說走就走,毫不窘迫。我對自己的妻子太瞭解了,在這種場合下,她寧願自己受罪,忍耐,就是去死,也無論如何不會去衛生間的。不知為何她把這當做不體面。而這又有什麼不體面的呢?機體如常行使功能,這是自然法則。我甚至有點兒喜歡起她的這個情人了:一個無拘無束的小夥子。而維卡一輩子都在抱怨自己皮下脂肪厚,卻不願意當著男人面補補妝。至於說向人打聽衛生間在哪兒這就更不用說不可能了。小傻瓜……

  我突然想起我居然從未想過那兩個死去的人……維佳和奧克桑娜。我如果不是將要死于陰謀家之手,或許我會難受的,或許我會絞盡腦汁思考,誰需要往維佳的車裡放爆炸裝置;我甚至可能會擔驚受怕,怕這些人會幹掉我的。可是,正如我偶然發現的那樣,既然他們已經不再想以同樣方式接近我,所以,無論是陌生的死亡,還是別人的生命,我已經不再對它有興趣。

  夠了,沒必要總躲在維卡身後了。她即使如我剛才所發現的已經「發福」了,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必須離開這裡。我的咖啡已經喝完了,而幾米開外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這更不會使我高興的。只要維卡在身邊,我就會活著,這當然是對的,但也不能以此為由而在一晝夜二十四小時裡,總是躲在她裙子下面吧。說到裙子,過去我怎麼沒看她穿過這件裙子呢?是不是新買的?自然啦,所有女人,一旦有了情人,便會更新其服裝,想讓人喜歡,想給人以強烈印象。

  按她們的觀點,丈夫喜不喜歡並不要緊,丈大已經是丈夫了,他能往哪兒跑啊,在丈夫面前,可以邋遢,臉上胡亂塗些化妝品,穿舊睡衣都無妨。天呐,近幾年來我的變化多大呀!在我眼裡,身穿家常睡衣的維卡是那麼親切,溫暖怡人,她那塗了藥和奶液的可愛的小臉令我動情:她竭盡全力與皮下脂肪鬥爭,為的是使自己漂亮。而此刻我卻寧願因為這種簡陋而恨她。

  在向出口擠去時,我向他們的桌子投了最後一眼。那美男子已經解決了自己的生理需求,重新開始美滋滋地端著杯子啜啤酒。而維卡在向他絮叨著什麼。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他倆之間又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呢?當然是在說上床的事了,在情緒高漲時尤其如此,可要知道一晝夜有二十四小時,他們總不能一直不停地做愛吧。除做愛以外他們總得有所交流吧。維卡博覽群書,教養頗佳,感情細膩,而那位呢,卻不過是一位來自外省的唐璜,一輩子讀過的書可能只有一本半,其中一半是交通規則,另一半則是到最近的區中心的公共汽車時間表。

  駕車駛過特維爾街時,我看見橫在馬路上空的透明招貼《米蓮·瑪蒂那在克裡姆林》的一部分,於是想起,我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場音樂會的日期。一個月前,當我看到海報上寫有她的名字時,我會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會立刻出發去打聽什麼時候在哪兒賣票的。許多年以前,米蓮·瑪蒂那曾是我和維卡青年時代仰慕的歌星,我們買了她的第一張唱片,為了能聽一場她在大劇院裡的演出,我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

  我從報上得知,米蓮·瑪蒂那在她的日常經紀人死後,已經連續三年不出場了,因此,在通常情況下,在經歷了如此悲慘的間歇之後,我簡直不可能不想再次聆聽她的演唱。可如今嚮往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即使演唱會明天就舉辦,我反正也完全有可能活不到明天。明天……這詞兒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我已經不再能理解和感覺到它了。我沒有明天,有的只是我所活著的此時此刻。我只是暫時還活著而已。或許下一秒鐘,我便會中止這一愚蠢而無意義的苦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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