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勒布朗 > 傑裡科王子 | 上頁 下頁
四七


  「不,不,」馬克西姆反對說。「這裡的人都以為您死了。只有德·阿尼裡斯小姐一直在希望,一直在等著您回來。每天早上,她送來鮮花放在您的墳前……確切地說是放在這間屋子裡……我以後給您解釋。但是,您想一想,她突然之間見到您,那會出現什麼情景啊!納塔莉和我,我們去打個招呼,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他拉住納塔莉的手,不等艾倫-羅克從驚訝中鎮定下來,他們已經急急地下了樓。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了姑娘和喬弗魯瓦老人的聲音。納塔莉走出塔樓,決定打破一直以來的沉默,將所有的實情告訴德·阿尼裡斯小姐。姑娘朝她走過來,對她說:「小姐,我回來向您告別,同時想問您……」

  她的臉上掛著美麗的,純真可愛的微笑,好像也摻雜著些許的憂愁,些許的尷尬。

  「問我?……」納塔莉說,聲音有些緊張。

  阿爾梅爾繼續說:「我想起那個您遇見的那個人,那個自稱普魯瓦內克的人……他很可能是哪個不認識的親戚……說不定會有讓的消息……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他的話,請您告訴他……告訴他在布列塔尼有個姑娘在等著她的未婚夫……這位未婚夫的名字叫讓·德·普魯瓦內克。」

  納塔莉猶豫了,毫無疑問,她是準備說實話的,而且想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她有責任讓兩位新人團聚,成全命運的安排。對阿爾梅爾來說,這關係到她的幸福,也是對她的報償。對讓·德·普魯瓦內克來說,他的靈魂將得到拯救。但是,她沒有將秘密說出來。有一樣比她的意志更強烈的東西,阻止了她的衝動,而馬克西姆在旁看到她不做聲,也跟著沒有說話。

  她只是說:「我一定會這麼做的,小姐。」

  兩位姑娘握了握手。阿爾梅爾向馬克西姆敬個禮後就走了,喬弗魯瓦一直陪她到回莊園的大路,鑲黑色絲絨邊的裙子長及踝骨。盤在腦後的棕色髮髻遮住了頸背。她高大,外表壯實而且健康。

  納塔莉感到喉嚨哽塞,看著她慢慢走遠。她想,艾倫-羅克此刻在臺階上的暗處,同樣在看著她,他聽到了姑娘剛才說的話。他為什麼不出來呢?

  她向馬克西姆提了這個問題。但是,馬克西姆突然暴跳如雷,朝著柵門沖了過去。門那邊正走來兩位姑娘和一位老先生。他憤怒地大喊道:「亨理埃特!雅妮娜!你們來幹什麼?還帶著夏普羅大夫!這事兒,真叫人難以忍受!……怎麼,誰告訴你們的?……」

  納塔莉知道,在他們之間沒有解釋清楚之前,艾倫-羅克是不會讓她離開的,她一直希望大家有個交待,但是她也十分害怕,事實上,她剛一走,就聽到了路邊踐踏青草地的聲音。

  她沒有加快步伐,她已經逃跑過很多次,這一次她不想再跑了。何況,他已經來到她的身邊,他們就這樣走著,步子愈來愈慢,仿佛兩個人都害怕到達某個地方,進行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

  納塔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月桂樹和女貞樹中間,走了一條直達高地的小路。從高地上可以望見廢墟的全景和古老破舊的院牆。她在離一張石凳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美麗的藍天,輕柔平和,展開在莊園和近處的樹林上空。太陽的熱力,因為鄰近大海,變得輕盈淡薄。在無比純淨的空氣中,飄溢著布列塔尼荒原上隨處散發出來的野花的香氣。

  在米拉多爾別墅的那個夜晚以後,他們再沒有像現在這樣單獨相處過,心裡也沒有如此地疏遠過,對他們來說,這一分鐘簡直就是離別的一分鐘。

  納塔莉背對艾倫-羅克,對方只能看到她的側影。一個下定決心而變得嚴厲的側影,她的決心是絕不軟弱,不論艾倫-羅克有什麼建議,她的回答都應該是永遠的告別。

  他對此顯然早有預感,所以,他一開始說話,語氣就十分尖銳。「在分手之前,小姐,」他直截了當地說,「有些事情應當說說清楚才好。正如我一樣,您也是十分明白的。但是,您還應該知道,我唯一的願望是給您留下一個真實的形象,一個既不是您最初認識的那個人的形象,也不是您後來發現的冒險家的形象。我不為其中任何一個形象辯護。我想讓您看到的是真正的我。」

  她皺了皺眉頭。專橫的口吻,習以為常的指揮人的派頭,他來求情,怎麼敢這樣跟她說話?

  他繼續說,表面上仍很平靜,似乎要求她聽他解釋,要求她絕對地相信他的解釋:「我們之間發生了一場悲劇,它幾乎使我們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在我這方面,我的心受盡折磨,除了自殺,簡直看不到還有什麼別的出路。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我的記憶一蘇醒,我就懷疑現實是不是真的那麼可怕。我是傑裡科,但是,傑裡科真的如人們所說的那個樣子嗎?在報紙上,在受害人的敘述中,難道就沒有誇張和謊言嗎?我的名字,我做海盜,會不會使老百姓對傳說中的重大罪案信以為真,將我的身世和歷史上的海盜混為一談呢?唉!我可以向您保證,有一些日子,我真是苦惱極了。一件件事亂七八糟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支離破碎,互不關聯,我老是想,我下一步會不會親身經歷我的新生命害怕見到的罪惡?因為我而灑下的任何一滴血都將是對我的判決。這滴血,我還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我問自己,就像一個預審法官審問一個嫌疑犯。如果說我沒有權利說自己無罪,起碼,我有權利繼續生活下去。」

  他停下來,仿佛心裡在繼續說他沒有說完的話:「我有權利生活下去,我充分地利用了這個權利。」他挺起胸膛,無比喜悅地呼吸著故鄉的空氣,踏在俯視祖先領地的土坡上,顯示出當家作主,任何災難都無法破壞的自信。

  納塔莉並不掩飾,他的灑脫和熱情令她驚訝不已。

  他猜到了她的思想,說道:「難道事情不該如此麼?我所懼怕的,是成為別人想像中的傑裡科,以及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肆無忌憚的殺人狂,殺害您父親的兇手。既然惡夢已經結束,剩下的事情就真的這麼嚴重嗎?在這裡,在我度過童年的地方,傑裡科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只看到讓·德·普魯瓦內克,可愛的瑪麗·德·聖-瑪麗老太太的兒子,我在自己的莊園裡,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鄉,在真正屬￿我的,從出生到上戰場的這一段歷史裡。隨後的事情,精神失常,心理不平衡,瘋狂,中世紀的普魯瓦內克家族,那群在黑暗中盡情享受的海盜和惡棍,不要再說這些事了。這是戰爭的緣故。戰爭激起了我的英雄主義,使我飄飄然,我曾經像個瘋子一樣衝鋒陷陣。反之,它也使得沉渣泛起,將沉睡在我本能中最野蠻最獸性的東西暴露了出來。我開始熱心作惡,為了逃出德國,我幹掉了兩個哨兵;我在土耳其參加搶掠,偷來了我的第一條海盜船,這都是戰爭幹下的蠢事。可是,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波尼法斯的一棒子使我清醒過來。我現在是,而且從此都只是讓·德·普魯瓦內克。是讓·德·普魯瓦內克想對您說……」

  稍稍猶豫了一下,他完整地表達他的思想,說:「……他想對您說說您在他心中的地位,同時想問問您對他的看法。」

  §五 再見,納塔莉

  納塔莉一直毫無表示,聽到這裡終於被激怒了。他的話令她反感,甚至可以說是把她嚇壞了。

  「不要說這些話……我不准您說……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與我沒有關係。至於您是傑裡科或者是讓·德·普魯瓦內克,同樣與我無關!」

  「您一定要聽我說,」他說得更加強硬。「兩個人像我們這樣,被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在互相真正看清楚對方的內心之前,是沒有權利說分手就分手的。」

  她又抗議說:「我不允許您這麼說。幾個星期以來,您對我的態度不就是一個陌生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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