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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接下來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敵意的眼神裡充滿了怨恨和反抗。難道她也看出來了?他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他等著索弗朗的解釋。

  在這等待之中,他沒有去想索弗朗要說出什麼真相,沒有去想他們將知道答案的可怕問題,沒有去想將要發生的悲慘事件。他唯一想的,而且是那麼激動,那麼焦渴地想的。就是:他即將瞭解弗洛朗斯是個什麼人,瞭解她的感情,她的過去,她對索弗朗的愛情。他感興趣的只有這一點。

  「好吧,」索弗朗說,「我就開始講吧。命中註定的事,要來就來吧!不過,我可以跟您說嗎?我現在唯一的意願,就是讓他們抓我。」

  「說吧。我關了門。我願什麼時候開才開。說吧。」

  「我說簡短一些。」索弗朗說,「再說,我所知道的事情無足輕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只要求您權且把它當作真話,百分之百的真話來聽。」

  於是他說出下面這番話:「原先我未見過伊波利特·弗維爾和瑪麗-安娜,只不過和他們有通信聯繫——您知道我們是表親;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在巴勒莫見了面。他們那會兒請了建築隊在絮謝大道翻蓋新房,自己就去那兒過冬。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個月,每天都見面。伊波利特和 瑪麗-安娜不是很合得來。有一晚,他們大吵了一場。瑪麗-安娜傷心得直哭,被我撞見了。我被她的眼淚打動了,禁不住說出了心裡話。從見頭一面開始,我就愛上了瑪麗-安娜……我一直愛她,越來越愛她。」

  「你說謊!」堂路易忍不住叫起來,「昨天,在從阿朗鬆開往巴黎的火車上,我看見你們一對……」

  加斯通·索弗朗觀察弗洛朗斯的反應。她沒說話,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拳頭抵著臉。於是索弗朗不理會堂路易的喊叫,繼續說下去:「瑪麗-安娜也愛我。她向我傾吐了心聲,但是要我發誓,除了純潔的友情,永遠不抱非分之想。我發了誓。於是我們過了幾個星期無與倫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維爾愛上了大眾音樂會的一個歌女,常常長時間外出不歸。小埃德蒙身體不好,我花了許多時間帶他做體育運動。而且,在我們身邊,我和他之間,有一個最好的女朋友,她真誠地給我們出主意,體貼我們,給我們包紮傷口,給我們打氣,讓我們快活,給我們的愛情注入高尚和熱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覺得心跳加快了。倒不是他不怎麼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話,而是他透過這些話,希望深入到事實的核心。也許他不知不覺,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響,他那爽直的樣子,真誠的語氣讓他多少有些吃驚。

  索弗朗又說道:「十五年前,我哥哥拉烏爾·索弗朗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收養了一對朋友留下的一個孤女。我哥哥逝世的時候,把當時才十四歲的孩子託付給一位老保姆撫養。這位老保姆曾經帶過我,後來跟我哥哥去了美洲。老保姆把孩子帶回法國,交給我後,沒過幾天就死於一場事故。

  「我把孩子帶到意大利,住在朋友家裡。孩子在那裡學習功課,長大……成人。她想自食其力,就應聘去一個家庭教孩子。後來,我把她介紹給表親弗維爾家。我在巴勒莫見到他們一家人時,也再次見到她。她那時是小埃德蒙的家庭教師,小傢伙很喜歡她。她尤其跟 瑪麗-安娜·弗維爾處得來,是她的摯友。

  「那時,她也是我的摯友。那一段日子是那樣幸福、歡樂,唉!只可惜大短暫!的確,我們的幸福,我們三人的幸福不久就蒙上了陰影,而且是那樣突然,那樣令人驚愕。每天晚上,我都在日記本上記下我的愛情生活,那雖是平安無事、沒有希望、沒有前途的生活,卻是那樣熱烈,那樣燦爛輝煌!我把 瑪麗-安娜當作女神一樣愛慕。我跪在地上寫日記,喋喋不休地形容她的美貌,並且臆想出一些情景:她如何對我說出本要說的話、如何答應給我我們倆其實已自願捨棄的快樂。

  「這本日記被伊波利特·弗維爾發現了。他是怎樣被意想不到的偶然性,被陰險可惡的命運驅使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發現了我的日記。

  「他勃然大怒,本想立即把瑪麗-安娜趕走。可是。看到妻子沉著的神態,看到她出示的表明自己清白無辜的證據,看到她堅決不同意離婚,並保證不再見我,他又鎮定下來。「我離開了巴勒莫,心如槁灰。弗洛朗斯也被打發走了。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與 瑪麗-安娜說過一句話,可是堅不可摧的愛情仍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分開也罷,時間流逝也罷,我們的愛情都沒有減弱分毫。」

  他停住話頭,想看看這番話在堂路易臉上引起什麼反應。堂路易沒作任何掩飾,他專心聽著,急於知道下文。最讓他覺得驚訝的,是加斯通·索弗朗那出奇的沉著,是他那平靜的眼神,是他從容不迫的語氣,他敘說這麼一出男女間的感情糾葛,口氣竟是這般平常,這般舒緩。

  「他真會做戲!」堂路易心想。

  他這麼想的時候,又記起瑪麗-安娜·弗維爾也曾給他留下這樣的印象。

  他是不是應該回到最初的看法,認為瑪麗-安娜有罪,因為她也像索弗朗這個同謀,像弗洛朗斯一樣善於做戲?或者,他應該相信,這個男人有幾分正直?

  「後來呢?」他問。

  「後來嘛,我在中部一個城市落了腳。」

  「弗維爾夫人呢?」

  「她住在巴黎的新房子裡。她和丈夫都不提過去那段事了。」

  「你怎麼知道的呢?是她寫信告訴你的?」

  「不。瑪麗-安娜是個恪守本分、盡職盡責的女人,觀念極為死板,從不給我寫信。但弗洛朗斯應聘給您前面的房主瑪洛內斯庫伯爵當秘書和讀報員,常常在她房裡與 瑪麗-安娜見面。瑪麗-安娜從沒有一次提到我,對吧,弗洛朗斯?瑪麗-安娜不可能提到我。但她的生活與靈魂卻充滿了愛情,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對吧,弗洛朗斯?到後來,這種遠離她,另居一隅的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來到了巴黎。這是我們的不幸。

  「這大約是一年前的事。我在魯爾大街租了一套房子,儘量深居簡出,悄悄過日子,生怕教伊波利特·弗維爾知道了,而找瑪麗-安娜吵鬧,擾亂她的安寧。只有弗洛朗斯一個人知道我回了巴黎,不時來看我。我很少出門,只有斷黑時去布洛涅樹林最偏僻的地方走一走。可是,狠下決心的人也有軟弱的時候。有一晚,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大約十一點鐘,我不知不覺走上了絮謝大道,從 瑪麗-安娜房前走過。偏偏就那麼湊巧,那晚上天氣溫暖,夜色清朗,瑪麗-安娜正好站在窗邊,看見我走過,肯定認出了我。我幸福極了,兩條腿直哆嗦。從此,我每逢星期三晚上就從她家經過。 瑪麗-安娜有她的社交生活,也要尋找消遣,她丈夫的地位也使她經常要外出應酬,但幾乎每個星期三,她都留在家裡,佇立在窗前,賜給我那分出乎意料的、總是那麼新鮮的快樂。」

  「快點說吧!」堂路易渴望知道下文,要求道,「講快點。講那些事實……說吧!」

  因為,他突然擔起心來,生怕聽不到下面的解釋了,他突然發現,加斯通·索弗朗的話像真話一樣,鑽進了他的心坎。儘管他努力抵拒,它們還是戰勝了他的成見,他的理由。其實,在他交織著愛情和嫉妒的內心深處,有一股力量迫使他相信,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迄今為止他視為可惡情敵的男人,這個當著弗洛朗斯的面大聲宣佈他愛 瑪麗-安娜的男人說的是真話。「快說吧,」他再次催促道,「時間寶貴。」

  索弗朗搖搖頭。

  「不能快了。我的話,在下決心說出來之前,早就一句句斟酌過了。一句也不能少。因為您不可能在某個單個的事實上面,而只能在所有事實的聯繫上,在盡可能忠實的敘述裡,找到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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