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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七 城堡待售

  沃爾尼城堡仍保留著貴族的鄉村別墅外表,房頂上聳著一些小塔,鋪著大塊大塊的紅瓦。可是缺了好些瓦,好些窗子上掛著的護窗板都又殘又破,一幅淒涼景象,花園裡的小徑,大部分為荊棘和苧麻所侵佔,那巨大的廢墟上爬滿了常春藤,綠茸茸的一堆,完全見不到那殘垣斷壁了。藤蔓甚至爬滿了花崗岩的圍牆,叫半坍的塔樓和主塔也完全變了模樣。

  尤其是,當年伊麗莎白·奧爾南站在上面演唱的小教堂土台,如今已完全淹沒在這起伏的綠浪之中。

  外面,在門口那座塔樓牆上,進正院那道實心大門左右兩邊,都張貼著城堡待售的海報。列出了住房、雜屋、田莊和草場的具體情況。三個月來,在貼出海報和在地方報紙上刊登廣告之後,城堡的大門經常在固定的時刻打開,讓有可能買下城堡的人進來參觀。勒巴東寡婦不得不在當地雇了一個男人清掃整理平臺,給通往廢墟的道路除草。有些好奇的人趕來,在那幕慘案發生的地方憑弔一番。不過勒巴東寡婦和年輕的公證人,老奧迪加先生的兒子和接班人仍然遵守當年的命令,守口如瓶。這座城堡當年的買主,如今的賣主究竟是誰,大家都不得而知。

  這天上午,也就是德·埃勒蒙離開巴黎的第三天上午,城堡二樓一扇窗子的護窗板,被突然一下推開了,露出了昂托尼娜那長滿金髮的腦袋。這時的她顯得朝氣蓬勃,穿一套灰色裙袍,戴一頂寬邊草帽,帽沿垂落,挨著肩膀。她滿面笑容,朝著六月的陽光,朝著鬱鬱蔥蔥的樹木,朝著未經修剪的草坪,朝著藍湛湛的晴空微笑。她叫著:「教父!……教父!」

  她瞧見德·埃勒蒙侯爵坐在離底層二十步遠一把蟲蛀的長椅上,銜著煙斗在吸煙。長椅上方是一叢崖柏,遮住陽光的照曬。「哦!你起來了。」他快樂地叫道,「你知道,才十點鐘哩。」

  「我在這裡睡得香極了。再說,教父,您看看我在一隻櫃子裡找到了什麼……一頂舊草帽。」

  她回到房間,快步跑下樓梯,穿過平臺,走到侯爵跟前,伸出額頭讓他親吻。

  「上帝呵,教父——您願意讓我稱您教父嗎?——上帝呵,我多幸福呀!……這兒多麼美!您待我多麼好!我忽然一下,來到了仙境。」

  「昂托尼娜,照你說的那一點兒身世這也是你該享受的……我說一點兒身世,是因為你不喜歡說自己的事。對嗎?」昂托尼娜明朗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她說:「過去的事,說出來沒意思。只有眼下的事才要緊。要是眼前的生活能夠長久延續下去,那該多好呵!」

  「為什麼不能呢?」

  「為什麼?因為城堡下午就要拍賣了。因為我們明晚就要回巴黎。多可惜呵!在這裡,呼吸是這麼舒服!我從心眼裡歡喜!」侯爵不作聲了。姑娘伸出手,按住他的手,溫柔地問道:「也許,您是不得不賣掉?」

  「是啊。」他說,「有什麼辦法?自我頭腦一時發熱,從我朋友儒韋爾夫婦手裡把它買下以來,我總共來了不到十次,每次也只住二十四個鐘頭。

  我現在手頭又緊,於是決定把它出手算了。除非發生奇跡……」

  他笑著補充道:「再說,你既然喜歡這地方,總有個辦法來住。」

  她望著他,沒有聽明白。他又笑起來。

  「嗨!從前天起,我就覺得奧迪加公證人,就是那老公證人的兒子和接班人,來了好多次。哈!我知道,他那樣子並不太討人喜歡,不過,他對我的教女還是很有熱情嘛!……」她的臉一紅。

  「教父,別拿我開心了。我甚至都沒認真瞧過奧迪加公證人一眼……我一來就喜歡上這城堡,還不是因為跟您在一起?」

  「真的?」

  「絕對是真的,教父。」

  他很感動。從一開始,他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女兒,他這個老單身漢心腸就變軟了。她的純真和嫵媚又使他感到不安。另外,她好像被神秘的命運所包圍,對往事保持著沉默,她似深藏著秘密。有時候,她十分隨便,感情外露,易於激動,但和他在一起,常常又變了,對她自發地稱為教父的人所注意所關心的事情,她顯得有所保留,似乎漠不關心,甚至幾乎帶有敵意,這些都令人不解。

  奇怪的是,自他們到達城堡以來,他給年輕姑娘留下的,也是這種印象。

  他時而快樂,時而沉默,行為之中前後矛盾,對比強烈。

  其實,不管他們有多麼強烈的意願來彼此接近和親近,他們也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打碎橫亙在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之間的所有障礙。讓·德·埃勒蒙常常試圖瞭解她,望著她說:「你真像你媽!我在你臉上又看到了她那粲然的笑容。」她不喜歡聽他提起母親,總是問他別的事情,岔開話題。這樣一來,他就給她簡要他講了城堡那場慘劇,以及伊麗莎白·奧爾南的死。

  年輕姑娘聽了心情很不平靜。

  勒巴東寡婦給他們送上午飯,服侍他們用餐。

  兩點鐘,公證人奧迪加先生過來喝咖啡,同時檢查拍賣的準備工作是否完成,拍賣會將於下午四點,在一個臨時打開的客廳舉行。奧迪加先生是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看上去有些笨拙。性格靦腆,酷愛詩歌,喜歡使用華麗詞藻,交談中隨意引出一些自己創作的亞歷山大體詩句,一邊還添上一句:「正如詩人所說。」然後,他瞟一眼年輕姑娘,看看效果如何。

  昂托尼娜忍了好久,見這年輕人沒完沒了地玩這套小花招,把那幾句破詩引過來引過去,終於惱了,丟下兩個男人,自己走進花園。

  臨近拍賣會的時刻,正院聚滿了人。人們圍著城堡一翼,在平臺上和凹形花園前,三人一群五人一夥開始聊天。他們大部分是附近的富裕農民,鄰近小鎮的市民,以及本地區的幾位紳士。照奧迪加先生的預見,他們大都是來看熱鬧的,只有五六個人可能是買主。

  昂托尼娜碰到幾個趁機來參觀廢墟的人。因為好久以來這裡就不向遊客開放了。她也徜徉其間,就像一個為壯麗的景觀所吸引,出來走一走的女人。

  一隻小鐘敲響了,把那些人都召回城堡,剩下她一個人,在野草萋萋,藤蔓遍地的小徑上瞎闖。她甚至不知不覺離開了小徑,來到圍著小土丘的土臺上。

  十五年前那起謀殺案就是在土丘上發生的。侯爵雖然把慘案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了她,她卻不可能在一片蔓生的荊棘、蕨草和藤蔓叢中找到確切的地點。

  昂托尼娜好不容易才走出土台,到了一處比較好走的地方,她突然一下站住了,差點叫出聲來。離她十步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樣,由於意外而站住了。才過去四天,這個人強壯的身體,寬厚的肩膀和冷峻的面孔,她都不可能忘記。這是戈熱萊偵探。

  她在侯爵家的樓梯間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卻不會認錯:是他。是那個警察。她聽過他粗魯的嗓音,兇惡的語調。他在火車站跟蹤她,宣稱要逮捕她。

  那張冷峻的面孔上浮出野蠻的表情。歪嘴撇出一絲獰笑。他低聲說:「哈,真有運氣!金髮小妞,那天,我逮捕您三次都撲了空……您來這兒幹什麼,小姐?這麼說,您也對拍賣感興趣?」他往前走了一步。昂托尼娜害怕極了,想拔腿逃跑。不過,且不說她沒有力氣,就是有力氣,這枝枝蔓蔓扯扯拉拉,她又怎麼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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