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Z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二〇


  前一夜爛醉的阿倫被捕後,父親和我最感興趣的事情有兩件,一個是聽聽阿倫自己的說法,另一個就是和那位神奇的佛西特見面談談。由於直到星期六早晨,佛西特醫生還是下落不明,我們就決定先專心辦第一件事。

  一抵達利茲市那幢石造的市政廳,我們立刻被請到休謨檢察官的私人辦公室,休謨這天早上精神很好——忙碌、活躍、興致勃勃、雙眼發亮,而且在我的眼裡,還有一種洋洋得意的神情,真是討厭。

  「早安,早安,」他搓著雙手道,「薩姆小姐,你好嗎?是否還認為我們冤枉了一個無辜的人?而且覺得自己可以證明真相?」

  「沒錯,而且更堅決了。休謨先生。」我坐下,接過對方遞來的香煙。

  「嗯,好吧,讓你自己評斷。比爾,」他朝外頭辦公室吼著,「打電話到拘留所,把得奧帶過來,再做一次訊問。」

  「你們已經訊問過了嗎?」父親問。

  「是的,不過我得讓其它人心服口服。」他一臉沾沾自喜、信心十足的樣子,活像上帝和國旗與他同在似的。雖然他始終容忍我們的敵意,不過很明顯,他一直認為阿倫就像《聖經》裡殺害兄弟埃布爾的該隱一樣有罪。而且只要看看休謨那張頑固而正派的臉,我就明白,他對得奧是兇手這一點深信不疑。我的想法純粹是邏輯上推導出來的,不過眼前這個頑固的傢伙除了證據之外,根本不會接受任何推測。

  阿倫·得奧被兩個粗壯的刑警押了進來,這麼嚴密的警戒實在毫無必要,因為這位嫌疑犯是個瘦小、畏縮、衰弱的小老頭,憑他窄小瘦弱的肩膀,只要一個警衛用單手就可以敲斷他的脊椎骨。我曾經在腦中任意想像過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然而即使馬格納斯典獄長曾詳細描述,也遠不如他實際的樣子來得可憐。

  他的臉很小,臉型像一把小手斧——棱角分明,皺紋滿布,臉色灰暗,看起來愚蠢萬分,毫無生氣——而且有一種被痛苦和絕望扭曲的表情,除了生性殘酷愚鈍的凱尼恩,以及被正義感沖昏頭的休謨之外,任誰看了都會不忍。那張像修女一般樸實的臉上,有種無辜的憔悴和震驚。然而太無辜看起來反而像是有罪,這些人急於破案,才會盲目得忘了這是人類本能的反應。謀害喬爾·佛西特的兇手是個手段冷酷的人,而且可能是個好演員,從犯罪手法來看,這些結論再清楚不過了,兇手怎麼會是眼前這個可憐蟲呢?

  「坐吧,得奧,」休謨毫無同情地說著,得奧乖乖地聽從,他的一隻藍色的眼珠渴望而恐懼地噙著淚水。說起來也是夠怪的了,他的右眼眼皮顯示出已經永久失明,而他的右臂——我注意到已經有點萎縮——無力地垂著,這些殘疾卻並沒有讓他看起來更兇惡,反而讓他看起來更孤單無助。

  監獄的那道高牆,顯然在他身上刻下了鮮明的烙印,他的舉止鬼鬼祟祟,頭像猴子一樣不安地扭來扭去,膚色蒼白得不自然,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

  他沙啞地低哼著:「是,長官。是,休謨先生。是,長官。」他語調急促,活像是一隻伸著舌頭討好的忠實的狗。甚至他說話的態度,看起來也更像是有罪的樣子,他的嘴巴歪斜,雙唇僵硬。當他忽然將那只獨眼轉向我,我嚇得屏住呼吸,他似乎有些困惑,心裡衡量我的出現是不是能對他有所幫助。

  父親沉默地站了起來,那只獨眼隨之充滿興趣哀求地朝上看。

  「得奧,」休謨說,「這位紳士要來幫助你,他大老遠從紐約趕來,就為了要找你談。」在我看來,這些話完全是胡說八道。

  阿倫·得奧那只表情豐富的眼睛忽然間閃爍著猜疑:「是的,長官,」他說著,縮在他的椅子裡,「不過我真的幫不上忙。休謨先生,我已經告訴過你們了,我沒有幹掉他。」

  父親向檢察官使了個眼色,休謨點點頭坐下。我充滿興趣地看著,之前我從來沒親眼看過父親訊問犯人,他當警察的那一面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些傳聞。很快地,我就明白,父親具有罕見的天賦,他贏取得奧信任的方式,對我來說是全新的一面。他巧妙而無形地運用心理學的手法,顯示他的確是把好手。

  「看著我,得奧,」他用一種輕鬆而不失權威的口氣說著,那個可憐蟲一呆,看著父親,他們沉默地互相注視了好一會兒,父親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得奧舔舔嘴唇,「不……不,長官。」

  「我是紐約警察局的薩姆巡官。」

  「噢。」得奧一臉狐疑,那顆灰發稀疏的小腦袋依然神色警戒地扭來扭去,不看我們的眼睛。他的神色機警,卻又帶著期望,彷佛既想逃開,又想走近。

  「你以前聽說過我嗎?」父親繼續道。

  「嗯……」得奧在保持沉默和開口之間掙扎,「我在監獄裡碰到過一個盜竊犯,他說你……你把他從電椅上救下來。」

  「在阿岡昆監獄?」

  「是……是的,長官。」

  「那應該就是紐約市休斯敦街黑幫的山姆·利威吧,」父親帶著回憶的微笑道,「山姆是個好孩子,只不過惹上一群持槍搶匪,被他們給誣陷了。現在仔細聽著,得奧,山姆跟你提過我嗎?」

  得奧在他的椅子裡不安地移動著,「你問這個做什麼?」

  「好奇而已,他媽的,幫了山姆那麼大的忙之後,我可不認為他會說我什麼壞話……」

  「他沒有!」得奧生氣地尖聲叫道,「他說你是個正直、誠實的警察。」

  「哦,是嗎?」父親抬高聲音道,「當然,他是應該這麼說。總而言之,你知道我不會故意陷害人的,對不對?你知道我從來不會設下圈套讓人往裡跳,對不對?」

  「我……我想你說的沒錯,巡官。」

  「很好!那我們都瞭解對方了。」父親坐下,舒適地翹起二郎腿,「現在,得奧,這位休謨先生認為你幹掉了佛西特參議員。我的話千真萬確。不是嚇唬你的。你現在的處境可慘了。」得奧的那只獨眼再度充滿恐懼,望向休謨,休謨的臉微微漲紅,狠狠地盯了父親一眼。父親接著說:「至於我,我不認為你殺了佛西特,我的女兒也這麼想——就是這位漂亮的小姑娘——也覺得你是無辜的。」

  「嗯哼。」得奧頭也不抬地低喃著。

  「現在,我為什麼認為佛西特不是你殺的,你知道嗎,得奧?」

  這回得奧有了正面的反應,他坦白地看著父親的眼睛,陰暗的臉上亮起了好奇和希望的光芒,「不,長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沒幹掉他。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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