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Y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約克·黑特曾經是一名化學家——雖是年輕、貧窮、初出茅廬的科學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經發表撼世新發現的研究工作者。結婚的時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學膠的實驗,這是當時候維多利亞時代化學界連做夢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氣焰下,化學膠、事業和聲響,全告消弭。年復一年,他變得愈來愈愁眉不展,最後,只有在埃米莉准許他於自己房間設立的實驗室裡,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漸漸變成一副空殼子,可憐兮兮地依賴他妻子的財富過日子(而且無時不被提醒這點),成為她一群不循正軌的子女的父親,但是他對這群搗蛋鬼的牽制力,比家裡的僕傭還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長的,也是埃米莉放蕩不羈的血統當中最有人樣的。她是個三十六歲的老處女,高挑修長,發色淡金,她是這群後輩裡唯一基因沒有被腐蝕的;她熱愛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尤其對大自然情有獨鍾,這使她和其它手足更顯不同。三個黑特子女當中,只有她繼承了父親的資質,同時,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親那邊傳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變成天才的點綴,而且被發揮在詩文上面。她已經被公認為是當代首席女詩人——文學界毫無異議地稱呼她為詩歌的無政府主義者,具有獨創性精神的波希米亞浪人和具備無盡詩歌天分的知識分子。她是無數深奧難解、才氣煥發的詩集作者,加上哀愁、聰慧的綠眸子,她已經成為紐約知識界的阿波羅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沒有這種藝術天分來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親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瘋狂分子。他曾經上過三家大學的劣等生名單,三次都因為惡毒又瘋癲的惡作劇被趕出校門。有過兩次毀婚上法庭的記錄。有一次開快車撞死行人,最後靠他母親的律師七手八腳、大筆賄賂,才免了一罪。還有無數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熱沸騰起來,把他的黑特家獨門脾氣發作在無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斷過一次鼻樑(已由整形醫生整過形),弄折過一次鎖骨,還有算不清的針縫和淤傷。

  但是他也照樣沖不破他母親的鋼鐵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頸背,一把將他從一團混沌中給拎出來,安排他和一個名叫約翰·格利的穩當、可靠、的確值得人讚賞的年輕人一起做生意。但這並沒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斷絕,他還是常常回去和他們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穩住他們的中介事業。

  他在某個神智比較清醒的時刻,邂逅並娶了一名倒黴的年輕女子。當然,婚姻並沒有改正他的瘋狂生涯。他的妻子馬莎,一個與他同齡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瞭她所面臨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獨斷的黑特屋簷下,受丈夫欺淩忽視,她原本活潑的臉龐,很快就長出一副無時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約克·黑特一樣,她是這座煉獄裡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憐的馬莎與善變的康拉德結合,簡直就別想期望得到快樂;她僅有的一點點欣慰,來自他們的兩個孩子,十三歲的傑奇和四歲的比利——然而這也不由得人不憂喜參半。傑奇是一個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個充滿鬼點子的粗暴小子,對發明殘酷把戲別有天分,不只對他母親,也是對他姑姑們和祖父母的搗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樣學樣。精疲力竭的馬莎,每天活著就是一場在為他們收拾殘局的無盡搏鬥。

  至於姬兒·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遠的社交新人。她只為感官而活。姬兒是我所知最邪惡的女人——她雙倍的邪惡、因為她從來不兌現她美麗的嘴唇和挑逗的動作所許下的諾言。」姬兒二十五歲。「她是一朵欠缺氣質的蘭花,一個徹底卑鄙的人物。」她濫交男人。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活就要活得轟轟烈烈。」總而言之,姬兒是她母親的年輕版本。

  一般人會說,光就這樣講起來,這個家已經瘋狂得不能再瘋狂了——有冰冷堅硬的老巫婆做家長,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殺的約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惡異端的姬兒,懦弱無助的馬莎和兩個不快樂的孩子。而事實還不僅止於此,因為這個家裡還有一個人,一個如此不尋常,如此悲劇,如此無量淒慘的人,比起她來,其它人的怪端異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稱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為雖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兒,但她的父親不是約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她四十歲,個子小巧,有點胖,對她處身的這座精神病院有點無動於衷。她的心智清明,個性溫順,有耐心,從不抱怨,是個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於被環繞在惡名昭彰黑特家族當中,她不但沒有被推回後臺,反而變成黑特家族最眾所周知的人物。甚至從她出生那一刻開始,她就被當做製造醜聞的工具,其惡劣聲名與種種傳聞臆測,從一開始就形影不離地伴隨她走過這悲慘、離奇的一生。

  原來,由埃米莉和湯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來到人世就毫無指望的又盲又啞,並且帶有初期耳聾症狀,醫生說那會隨年紀增長愈加嚴重,最後會變成完全聽不見。

  醫生的殘酷預測一語成讖。就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彷佛從主宰她命運的黑暗之神送來的生日禮物——露易莎·卡比安面臨全然耳聾的最後折磨。

  對任何一個意志不夠堅強的人來說,這個不幸很可能致命。因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齡,其它女孩子正要開始發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卻被困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個沒有聲音、影像和顏色的世界;一個沒有表白、也無以表白的世界。她與世界連接的最後一座有力的橋樑,聽覺,也落在她身後,黑暗之神竟毫無餘地地將它一燃淨盡。沒有回頭路,她面對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層面看來,她倒不如死掉。

  雖然搖搖欲墜,膽怯,而且大受驚嚇,但是她沒有就此惶然無助,她的天性裡有某種鋼鐵般的東西——也許這是從她惡性重大的母親那裡傳承的一個優點——使她堅強起來,使她以超乎尋常的勇氣,鎮定地面對她那無望的世界。就算她瞭解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幸,她也從來沒有表露出來;而她與她的造孽者的關係,竟不亞于正常母女。

  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這個女兒的不幸是她母親造成的。在她降生時,曾經有人懷疑她的父親湯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說他的血統不良,報應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驚世駭俗的埃米莉離婚,之後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瘋狂黑特族以後,世人終於確定錯在女方。在這時也才回想起來,而且這點更加強了錯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經結過一次婚,那次生的一個兒子一切正常。新聞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與埃米莉離婚後沒幾年就神秘死亡,那個兒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約克·黑特鉗制得緊緊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結的病果,接進她位於華盛頓廣場的祖厝——歷經一個世代的狼藉聲名,這座房子註定要落入一場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劇中;比較起來,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這齣戲乏力的序幕。

  這出苦劇,在約克·黑特的屍體從海灣裡撈起來以後兩個多月後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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