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Y的悲劇 | 上頁 下頁


  「對,十八年前我自己幫他切的盲腸。另外那個——膽汁輸導管結石,並不是很嚴重的病,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羅賓斯醫生執行的手術——這是約克·黑特。」

  老女人說:「康拉德,安排葬禮。不公開。對新聞界發個簡短聲明。不收花圈。立刻執行。」她開步向門走去。崔維特船長狀似不安地蹣跚尾隨,康拉德·黑特叨叨幾句似是勉為從命的話。

  「等一下,黑特太太,」薩姆巡官說,她止步回頭盯著他。「別走得這麼快,你先生為什麼自殺?」

  「我說,這……」康拉德怯怯地開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處,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貼近,巡官甚至可以聞到她口鼻氣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麼?」她用尖酸清晰的口吻說:「我丈夫自殺你不滿意嗎?」

  薩姆十分驚愕,「怎麼……是,當然。」

  「那事情就結了,不許你們任何人再來打擾我。」她使了一個惡狠狠的眼色,然後就走了。崔維特船長彷佛松了一口氣,跌跌絆絆地跟著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水,一臉病容地隨後跟上。米裡安醫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好了,先生,」門關上以後,謝林醫生說:「這下子你可知道怎麼守分了吧!」他咯咯笑起來,「老天,什麼女人!」他把陳屍板推進冷藏櫃。

  薩姆巡官無可奈何地大罵一聲,雷霆萬鈞地撞出門去。

  門外一個眼尖的年輕人逮住他厚實的臂膀,開始和他齊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安,我聽說這什麼……你發現了黑特的屍體?」

  「見鬼。」薩姆帶著怒意。

  「是,」記者興致勃勃地回答,「我剛剛看到她風聲雷動地出來。下巴抬得老高!目中無人……聽我說,巡官,你會來這裡准沒好事,我知道。有什麼風吹草動沒有?」

  「沒事,放開我的手,你這小狒狒!」

  「還是那麼壞脾氣,親愛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說,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薩姆把兩手塞進口袋,俯視他的訪問者。「你敢,」他說,「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頭都折斷。你們這些混蛋,永遠不知滿足嗎?去你的,是自殺!」

  「我以為巡官並不同意……」

  「滾蛋!證據確鑿,告訴你。現在滾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腳。」

  他大步踏下陳屍所的階梯,揚手招來出租車。記者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從第二大道的方向跑來一個男子,氣喘吁吁。「嘿,傑克!」他喊道:「黑特案有沒有什麼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沒有?」

  剛才糾纏薩姆的人聳聳肩,目送巡官的出租車駛離路旁。「回答你第二個問題——看到了,但是沒什麼。總之,這可有後續文章可做了……」他歎口氣,「唉,謀殺或非謀殺,我只能說……感謝上帝,讓瘋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第二景 黑特公館

  四月十日,星期日,下午二時三十分

  瘋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尋常的黑特一家新聞滿天飛的時期,一名想像力豐富的記者因《艾麗斯夢遊仙境》的聯想,給黑特一家取了一個這樣的稱號。不幸的是,這可能太過於誇張,其實他們不及書中永恆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瘋狂,也不及他們億萬分之一有趣。他們其實——依風光漸失的廣場鄰居們私下評語——是「一群討厭難纏的傢伙」。而且,雖然身為廣場一帶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們從來沒有小區的團隊感,永遠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著距離。

  這個稱號就這樣根深蒂固下來。他們老是有新聞見報,要不是金髮的康拉德酗酒差點砸爛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聰慧的芭芭拉領導一場新詩舞會,或主持一個文評家大力捧場的招待會;要不然就是姬兒,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輕的一個,她美貌、乖張、饑渴的鼻子專門嗅尋聲色享受,有一陣子好像有她染上鴉片癮的謠傳,偶爾也有週末在阿迪隆達克山野狂歡宴飲的故事,而且,每隔一個月總要很無聊地來一次和某某有錢子弟「訂婚」的聲明——引人側目的是,對象從來不是什麼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們不單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而且全出自一個怪異不羈的模子。雖然每個人都如此古怪、放蕩、不依常軌、又難以預測,但是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們惡名昭彰的母親。埃米莉在少女時代甚至比小女姬兒過得更瘋狂,中年以後,她變得跋扈、剛愎、又專橫,沒有什麼社交勢力她「運作」不起來,沒有一種市場鑽營對她機巧、血熱、好賭的本性來說是太複雜或太冒險的。有幾次,坊間謠傳她在華爾街的買賣受到重創,使她繼承自數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筆私人財產,有如奶油在她火熱的視線下日漸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師,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所有產業的正確數字。值此戰後的紐約,閑言報章雜誌蓬勃的時代,她經常被稱為「美國最富有的女人」——顯然是不可信的說法;還有人指陳她面臨破產邊緣,這純然也是道聽塗說。

  基於這一切——她的家族,她個人的功過,她的背景和她熱鬧的歷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聞界的最恨,同時也是最愛。他們恨她,因為她是個極端難纏的老巫婆;他們愛她,因為正如一家大報社的總編輯說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聞。」

  早在約克·黑特跳進下灣冰寒的海水之前,許多人就預測,他遲早有一天會自尋短見。血肉之軀,他們說——像衣冠楚楚的約克·黑特這種誠心見性的血肉之軀——只能忍受到此極限,再多,就無法負荷了。這個男人在幾近四十年的歲月裡,像條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馬一般被使喚。在他妻子的銳齒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縮,失去個性,變成一個終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錮在一個放蕩、無理、刻薄、又瘋狂的環境裡。

  他的身份從來就是「埃米莉·黑特的丈夫」——至少自從他們在五光十色的紐約舉行婚禮以來,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當時半獅半鶩像是裝飾品上最流行的圖案,椅罩還是客廳裡不可或缺的行頭。從他們回到華盛頓廣場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說,她的房子——約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運。當時他還年輕,也許他曾試圖抵抗她的剛愎,她的火爆脾氣和她的專制。也許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經穩重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離婚的;因此,老實說,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約克·黑特些微體貼的舉止,而且,她也應該收斂自少女時代即震撼紐約的不當言行。即便他試過,他的命運也就此註定了,也毀滅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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