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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薩姆這時悍然插嘴,「好啦,布魯諾,他從頭到尾就沒拿你說的當真,這只是浪費——」「薩姆巡官!」雷恩以溫和的責備口氣說,「請你不要誤解了我的想法,布魯諾先生所指出的一種必然的推論,我完全同意,殺害伍德和殺害隆斯崔的兇手,的確是同一個人。至於布魯諾先生獲得這個結論的整個推理,我個人同不同意,那是另一件事了。」

  「您是說,」布魯諾興奮地叫起來,「您也認為德威特他……」「布魯諾先生,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布魯諾皺皺眉,薩姆則靠坐回椅子上,看著雷恩的側臉。「德威特謀殺隆斯崔的動機非常清楚,」一陣長長的沉寂之後,布魯諾再度開口,「這兩個人之間早有嚴重的芥蒂存在,源自于佛安·德威特的紅杏出牆;源自于隆斯崔對珍·德威特的騷擾;更重要的是,源自于隆斯崔顯然已敲詐了德威特很長一段時日,至於勒索的把柄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此外,撇開動機不說,我們所確認的另一樣事實是,有關隆斯崔在車上閱讀報上股市版的老習慣,以及他閱報時必定戴上眼鏡這件事,德威特比誰都清楚。因此,他最有能力計算這個精巧的謀殺案,抓住那致命的一刻,讓隆斯崔一伸手正好被軟木塞上的針刺傷。至於伍德之所以察覺到德威特謀殺隆斯崔的某些線索,我們知道,在第一件命案和第二件命案這段期間,德威特至少搭過兩次伍德的車子。」

  「布魯諾先生,你認為伍德所掌握的確鑿線索會是什麼?」

  「有關這點,當然我們還不是很清楚,」布魯諾臉色一沉,「但同時涉入這兩件命案的,只有德威特一個人而已,我不覺得我們有必要弄清楚伍德如何知道德威特是兇手——光是伍德察覺了兇手是誰這個事實,已足以構成我辯論庭上最銳利的論點了——總而言之,控方起訴這兩個罪案最致命的、最強而有力的關鍵在於:到此為止我們發現,德威特是唯一的一個,隆斯崔被謀殺時,他人在事發的車上,而伍德被謀殺時,他人又在事發的渡輪上。」

  「光是這個,」薩姆粗聲地補了一句,「就他媽的可以宣告破案了。」

  「從法律的基本觀點來看,這的確已經夠有意思的了。」布魯諾思索著,「那支雪茄是極有力的證物,再加上合理腦推斷和一些情況的證據,便足夠把德威特送上大陪審團前起訴了。而且,除非我犯了什麼嚴重的錯,陪審團的判決結果,德威特絕對不會好受了。」

  「一個精明的辯護律師,也有很多機會提出完全不同,卻精采無比的辯護點。」雷恩溫柔地強調。

  「您的意思是指,」布魯諾回應得很快,「我們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德威特殺了隆斯崔這點是嗎?還是說德威特是被某個人誘上默霍克號,而這個人的身份正好是德威特基於某種私人理由不便透露的。而雪茄則是有人栽贓到死者身上的——換句話說,德威特是被人嫁禍的是嗎?」布魯諾笑了起來,「當然,辯護律師一定會這麼來,但雷恩先生,除非他能找出打那通莫須有電話的那個傢伙來,否則他只好——當場活生生地認罪。不,雷恩先生,我恐怕這件案子沒那麼多混水魚可摸,您也別忘了,德威特在這方面半點口風也不肯透露。除非他忽然改變主意,否則照這樣沉默下去,只會讓他更不利。也就是說,即使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我們也處於上風。」

  「嘿,你們兩個人,」薩姆相當不高興地又插嘴,「這樣談下去就是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雷恩先生,您已經聽了我們這邊的整個想法,您那邊的呢?」薩姆的語氣十分強悍,完全是一副兩腳站穩、隨時等著敵人撲過來予以迎頭痛擊的模樣。

  雷恩閉上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眼神炯炯有光。他調整了一下椅子方向,面對著布魯諾和薩姆兩人,「你們面對罪案所犯的一種典型的錯誤,和很多演員解釋戲劇中的犯罪角色所犯的錯誤如出一轍。」

  薩姆重重哼了一聲,布魯諾則靠回椅背,臉色十分陰沉。

  「錯誤主要在於,」雷恩兩手交迭在手杖上,溫和地繼續說,「你們處理問題的方式,就像我小時候一些玩伴想偷溜進馬戲團白看戲的方式一般——總是背向著帳篷偷偷溜進去,也許這麼比喻不夠清晰,我可以用戲劇來再做個模擬。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總又會聽到某個製作人公開宣稱,某某著名戲劇演員深深感動于這出不朽名劇的崇高偉大,決定再次演出哈姆雷特。這時,這位心意崇高正確、卻往往犯錯的製作人第一件事通常做什麼?他總是先跑去和律師商議,擬出一份令人讚歎不絕的正式合約,接著鄭重向社會大眾公佈合約內容,上頭寫明將由赫赫有名的巴瑞摩爾先生或偉大無比的開普登先生主演這出不朽的古典名劇。重心完全放在巴瑞摩爾先生或開普登先生身上,所有宣傳重點也放在巴瑞摩爾先生或開普登先生身上。於是社會大眾也就以完全一樣的眼光看待這個演出——他們只是去觀賞巴瑞摩爾先生或開普登先生的賣力演出,而完全忽略了戲劇本身的史詩魅力。

  「蓋德斯先生曾察覺這點,他為了糾正過度強調演員的錯誤,特別啟用了才華橫溢的年輕演員馬塞先生為主角,然而蓋德斯先生的創舉畢竟不成功,他只是以不同方式破壞了這出名劇而已。蓋德斯先生的巧思在於,馬塞先生從未演出過哈姆雷特,的確也因此重現了部分劇作家的原意——但蓋德斯先生只是展示他自己感興趣的哈姆雷特而不是身為一個解釋者所應努力重視的原來的哈姆雷特。至於他另外一些不當的處置,包括刪除部分對白,以及他為馬塞先生定的表演方式,讓哈姆雷特搖身變為一個毛茸茸臉孔的年輕小夥子,像個運動員,而不是個深沉的哲人,當然是另一個問題了……「我要說的是,這種強調明星的做法,對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莎士比亞而言,是極嚴重的褻瀆行為。電影方面的情形亦然,喬治·哈裡斯先生在銀幕上所扮演的歷史人物,究竟一般大眾一窩蜂去觀賞的真是狄士果或亞歷山大·漢彌爾頓嗎?不,當然不是,他們看的,不過是喬治·哈裡斯又一次精采的演出罷了。」

  「你們看,」雷恩繼續說,「強調的重點有了偏差,目標就不可能達到。你們現代警方捕捉罪犯的方式,常犯的重大錯誤,就像現代電影裡了不起的哈裡斯先生,或現代戲劇的巴瑞摩爾演出哈姆雷特所犯的一樣,這是個很大的錯誤。製作人修改原有內容,調整原有結構,為了遷就巴瑞摩爾先生而不惜重新塑造哈姆雷特,也不管巴瑞摩爾所呈現的新哈姆雷特,是否符合真正莎士比亞筆下原來的哈姆雷特。你們,薩姆巡官和布魯諾檢察官,你們的謬誤如出一轍,你們在面對這樁罪案時,修剪原有的內容,調整原有的結構,為了遷就德威特是兇手這個結論,不惜重新塑造這樁罪案,也就是不管德威特是否符合這樁罪案的真正內容。你們不嚴密的推論,你們只收取最表層的事實,你們對於無力解釋的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放之不理,這些錯誤堆積起來,讓你對兇手的假設顯得太有彈性而到了任意而為的地步,因此,當它面對真正的罪案中一堆鐵一般不可撼動的事實時,便顯得千瘡百孔不值一文。而一種假設導致出一種和事實矛盾不兼容的不正確結論時,這只表示,這個假設是錯誤的,我這麼說,你們二位能理解嗎?」

  「親愛的雷恩先生,」布魯諾眉宇緊皺著,方才充滿自信的神色已全變了,「這真是非常精采的評論,基本上,我也絕不懷疑其正確性。但是,老天,我們是否有機會照您說的這麼做?我們需要實際的行動,我們有破案的壓力,來自上級,來自傳播媒體,還包括社會大眾。如果我們有一小部分沒弄清楚,那倒不一定表示我們犯錯,而往往因為這一小部分本身就是無法解釋的、瑣碎的、不相干也不必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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