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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沒有人做聲。

  車程很冗長。景色陰沉得酷似天氣。他們早已離開大馬路轉進一條可怕的小路,沿著這條路在成列光禿禿的樹之間,他們顛簸地向東轉了個彎。道路坑坑窪窪,天氣異常寒冷,樹林裡死樹和灌木緊緊地糾纏在一起,可是看起來卻好像是被火燒過好幾次。整體看來就是廣大又有壓迫感的荒涼。

  「看來像是無人之境,」艾勒里終於開口說道,「感覺也像。」

  萊納醫生的背脊靜靜地隆起:「事實上,土著正是這麼稱呼的,上帝遺忘之地,嗯?但是席維斯特卻對此地情有獨鍾。」

  那個人似乎是住在一間黑暗而寧靜的洞穴中,每隔一段時間出來破壞氣氛。

  「它看起來不怎麼使人動心,不是嗎?」愛麗絲低聲說道。很明顯地,她正在想著住在這片荒原裡的陌生老人和多年前逃離此處的母親。

  「它也不是一直都這樣子,」萊納醫生說著,兩頰腫得像只牛蛙,「它原本也是很宜人的。我記得那是我童年的時候,之後似乎有機會發展成為一個人口稠密社區的中心,但進展卻擦身而過,幾把無法控制的森林火災造成現在的局面。」

  「真可怕,」愛麗絲喃喃說道,「真是太可怕了。」

  「我親愛的愛麗絲,是你的無知在說話。所有的生命都是努力在醜陋的現實上塗上一層美麗的色彩,為什麼不能對自己坦白呢?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腐敗的;不但如此,還很無聊。若要平心靜氣地來分析,人根本不值得活下去。可是如果你必須活下去,你最好是能住在一個與腐敗相配合的環境裡。」

  那老律師裹在他的大外套裡,不安地在愛麗絲身旁扭動:「你還真是位哲學家呢,醫生,」他嗤之以鼻。

  「我是個誠實的人。」

  「你知道嗎,醫生,」艾勒里不屑地說道,「你開始惹惱我了。」

  胖子看看他,然後說道:「你同意你這位神秘朋友的說法嗎,索尼?」

  「我相信,」索尼打斷他,「有一句老話說行動勝於語言。我六天沒有刮鬍子了,而且今天是席維斯特·麥休的葬禮之後我第一次走出他的房子。」

  「索尼先生!」愛麗絲叫道,轉向他,「為什麼?」

  律師低聲說道:「我很抱歉,麥休小姐。一切都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你傷害了我們大家,」萊納醫生笑著說,並熟練地避過了路上的一個坑洞,「而且恐怕你讓我侄女對她的家族產生一個最不正確的印象。我們是古怪,沒錯,而且經過這麼多世代的冷藏之後,我們的血液大概也已經變酸了,但是難道最好的葡萄酒不是來自最深的地窖嗎?你只要看一看愛麗絲就可以明白我說的話。只有一個古老的家族才能產生這麼可愛的人。」

  「我母親,」愛麗絲眼裡有一絲厭惡地說道,「與這件事也有關係,赫伯特叔叔。」

  「你母親,親愛的,」胖子回答,「只是一個分擔的因素,你有典型的麥休特徵。」

  愛麗絲沒有回答。她今天第一次才見到的叔叔是一個討厭的謎;至於其他在終點等待他們的那些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寄望他們會比較好。她父親的家族裡有明顯的標記:她父親是個偏執狂,有受迫害的幻覺;隱在暗處的莎拉姑媽,是她父親還活著的姐姐,顯然也是個這樣的人;至於米麗嬸嬸,萊納醫生的太太,不管她過去是什麼樣的人,只要看看萊納醫生就可以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的。

  艾勒里感到脖子發麻。他們愈深入這片荒原,他愈不喜歡這次的冒險。感覺上就好像是個事先排好的戲劇,好像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佈置了舞臺,準備大悲劇第一幕的上演……

  他抖落這種不成熟的想法,更深地埋進外套裡。這是夠古怪的了,一丁點兒的社區鄰里都沒有,甚至沒有電話杆,而且截止目前他所觀察到的,沒有電線。那就意味著蠟燭。他痛恨蠟燭。

  * * *

  太陽在他們身後逐漸遠去。那是個軟弱無力的太陽,在寒氣中顫抖。但縱使是軟弱無力,艾勒里也希望它能停留下來。

  他們一直顛簸著,無止境地,抖得像娃娃一樣。道路固執地一路向東彎,天空愈來愈陰沉,寒氣愈來愈深入他們的骨髓裡。

  等到萊納醫生終於朗聲說道:「我們到了。」隨後把車子駛離道路,向左轉進一條窄窄的、佈滿石礫的車道上時,艾勒里感到震驚、驚奇以及解脫。這一趟旅程真的結束了,他想著。他聽到身後的索尼和愛麗絲扭動著,他們一定也想著相同的事。

  他喚醒自己,跺一跺凍僵的雙腳,四顧張望。小路兩旁還是一樣荒涼的林木,他現在回想起自從他們轉出大馬路後就根本沒離開過這條小路,也沒有與任何道路交叉過。他冷冷地想著,沒有機會能逃出這條通往地獄的路了。

  萊納醫生轉動他的肥頸並說道:「歡迎回家,愛麗絲。」

  愛麗絲囁嚅了一些聽不懂的話,萊納醫生的眼光掃向她的時候好像要吞下她的臉。艾勒里敏銳地看了胖子一眼,他的語氣裡有一抹嘲弄與譏笑,但是他的臉色卻依然像先前一樣平和、喪氣和殷勤。

  萊納醫生把車子開上車道,在兩個房子之間停了下來。這兩幢建築物在車道兩側,肩並肩地矗立著,僅僅以一條窄窄的車道隔開,車道則直通到一間搖搖欲墜的車庫。艾勒里在幾乎瓦解的牆內瞥見索尼那輛閃閃發光的林肯轎車。

  這三幢建築物聳立在一片崎嶇不平的空地上,四周都是糾結的林木,它們就像是海上的三個孤島。

  「那間,」萊納醫生熱心地說,「就是祖先留下來的房子,愛麗絲。左邊。」

  左邊的房子是石造的,原本是灰色的,但經過了大自然的洗禮再加上或許是火的摧殘,現在幾乎已變成黑色的了。它的表面出現了斑點和斑紋,似乎已屈服於無機的腐敗。樓高三層,刻意以石刻花草加以裝飾,毫無疑問地屬￿維多利亞式建築。它的前面有一些歲月刻蝕出來的小洞。整個建築看起來好像是動也不動地把它的根插進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之中。

  艾勒里看到愛麗絲·麥休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凝視著它,它一點也沒有英國老宅那種宜人的風貌,它只是老舊,老舊又配上這片古老荒蕪的鄉下地方。他暗自咒駡索尼要這個女孩子體驗這麼可怕的經歷。

  「席維斯特把它稱之為黑屋,」萊納醫生關掉引擎時愉快地說著,「不漂亮,我承認,但一如七十五年前建造時一般地堅實。」

  「黑屋,」索尼咕噥著,「廢物。」

  「你的意思是說,」愛麗絲喃喃著,「父親……母親住在這裡?」

  「是的,親愛的。古怪的名字,嗯,索尼?再一次證明席維斯特對病態色彩的偏見。是你祖父建的,愛麗絲,那位老先生後來又蓋了這一幢,我相信你會發現這一幢比較適合居住。所有人都到哪裡去了?」

  他猛烈地下車,拉著後門等他的侄女。埃勒裡·奎恩先生從另一邊走下車道並四處張望,帶著野生動物般銳利與不安的嗅覺。與老宅相伴的屋子比較小也不那麼虛榮,兩層樓高,原本是用白色石頭建造的,現在也已經變成灰色的了。前門關著,下層窗戶的窗簾也拉上了,不過裡面某處有爐火在燃燒。艾勒里發現隱隱約約的閃光,接下來的一瞬間光被一個老婦人的頭遮住了,她把臉印在窗玻璃上一下然後就消失了。可是門還是關著。

  「你跟我們住一起,當然,」他聽到醫生溫和地說著。艾勒里繞過車子,他的三個同伴都站在車道上,愛麗絲緊緊地靠著索尼好像要尋求保護,「你不會要住在黑屋裡的,愛麗絲,那裡面沒有人,裡面一團混亂,還是個死亡之屋,你知道……」

  「不要再說了,」索尼咆哮著,「你看不出來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怕得半死了嗎?你是不是想要把她嚇跑?」

  「把我嚇跑?」愛麗絲茫然地複述。

  「好啦,」胖子笑道,「你不會是戲劇化的人物才是,索尼。我是個遲鈍的老怪人,愛麗絲,但我的出發點是好的。住在白屋裡真的會比較舒服。」他突然間又笑出來,「白屋,我這麼稱呼它以保持一些氣氛上的平衡。」

  「這裡的氣氛很嚴重地不對勁,」愛麗絲緊繃的聲音說道,「索尼先生,怎麼回事?從我們由碼頭碰面之後就只是嘲諷和暗藏的敵意,而且到底為什麼葬禮之後你要在父親的房子裡待六天?我認為我有權利知道。」

  索尼舔一舔他的嘴唇說:「我不應該——」

  「好啦,好啦,親愛的,」胖子說道,「我們要在這裡凍上一整天嗎?」

  愛麗絲把她的薄外套拉緊一點:「你們都這麼霸道。你介意嗎,赫伯特叔叔?我想要看看那裡面——父親和母親在那裡……」

  「我不這麼認為,麥休小姐。」索尼急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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