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然後是第八天 | 上頁 下頁


  既然最初進入他疲憊大腦的是山谷,也就一直想它是山谷了。

  正當他站在發動機散出的熱氣中,朝那山脊凝望的時候,忽然,一個人影從山頂冒了出來,在檸檬色的天空和遠處已經有桃紅加深為玫瑰紅……這會兒眼看著又變成了紫色的山巔之間,印成了一幅剪影。帶頭罩的長袍,透過長袍顯露出的清臒身影,突伸的鬍鬚,一隻手握著一根長棍,另一隻手……那時,肯定是,只能是,正是「世界盡頭百貨店」大車上的那個老人。

  仿佛綿綿無盡的片刻之間,埃勒裡站在那兒,在杜森伯格車裡,半信半疑地自忖著:也許他看到的只是荒漠中的蜃景,或者,這個十分典型的父親形象的出現,某一方面與他近來游離于現實世界之外的意識狀態有關,這種狀態在那件事情上已經體現出來了:在電影廠那架打字機上他無意識地、重複地打著父親的名字……他看到山上那奇特地應削的人影——在天空的襯托下輪廓格外清晰,仿佛毫無厚度似的——把一個東西舉到了唇邊。

  是喇叭嗎?

  一片寂靜之中(他屏住了呼吸,真地感到透不過氣來),他聽到了,或者想像中聽到了某種超然於塵世之外的神奇的聲音護那聲音既遙遠生疏,又縈繞心頭,顯得親切而熟悉。不是宣佈那位英國國王(八個月之後又是他的弟弟)①登基時吹奏的那種古式銀質長號的聲音;不是猶太教徒集會的時候用的羊角號,或叫肖法號吹出的那種刺耳的卻又十分激動人心的聲音——那聲音刺激打噸兒的罪人們醒來懺悔,從而制服撒旦;不是印度教用以喚起毗濕奴十萬化身們的憐憫之心而吹奏的那種海螺號的嗚咽似的奇異的聲音;不是《仙境》中輕吹的號角聲;也不是新奧爾良老式葬禮上短號吹奏的那種帶著些許悅耳的劈啞而且情緒憂鬱的爵士樂曲的聲音……跟所有這些聲音都不相像,然而卻又能使人體會到所有這些聲音的某些共通的韻味……

  〔①指愛德華八世(即後來的溫莎公爵)及其弟喬治六世。二人前後於1936年1月及12月即位英國國王。〕

  假如他確實聽到了什麼聲音,只要真是聽到了,那就是這種感覺。

  仿佛身在夢中,埃勒裡關掉發動機,下了車,朝那幅剪影走去,那號音不絕如縷的奇異的迴響仍在他耳際縈繞著。(或許那只是沙洲靜謐的吟唱?)他開始爬那座矮山。

  在他一邊往上爬著的時候,那瘦高的人影也一邊漸漸顯出了第三維度,有了體積感,並朝他轉過身來。這時,那只沒拿棍子的手看不見了,掩人了長袍的褶襞之間……還拿著那把號嗎?這他看不出來。但是,他能看得出來,而且真切地看清楚了:眼前站著的,的確是大車上那個老人。當埃勒裡登上了山頂的時候,老人還開口說話了。

  如先前一樣,是英語,也還是那聽上去如此新奇的口音很怪的英語。或許,令人感覺奇異的,與其說是那口音,倒不如說是那語調。他在說什麼?埃勒裡整著眉,全神貫注地聽著。

  「言語與你同在。」 ①他肯定是這麼說的。但是……也可能他根本不是在說言語,而說的是眷顧,或上帝呢。而且在發言節奏上有一處明顯的停頓,聽上去很像是Wor'd①。要麼——

  〔①「The Word be with you」,由「上帝與你同在」一語脫出。〕
  〔①英語中「眷顧」ward、「上帝」Lord、Wor'd近似於world:「世界」幾個詞在發音上與「言語」word有十分相近之處。〕

  「世界?」埃勒裡邊想邊自言自語道。

  老人凝望著他,眼睛放著光:「你是誰?」他問埃勒裡。

  又有疑問了。他說are的時候,在r的後面肯定發生了一個聲門閉塞音,他是就這樣說是嗎?

  還是實際上在問Who art thou?——像英國貴格會教徒那樣把thou發成了更像是thu的音①?

  模糊難解的重

  〔①「你是誰?」的現代英語表達是「Who are you?」;古代英語為「Who art thou?」;鬼格會教徒將「thou」發音為近於「you」的「thu」。〕

  重疑惑之外,只有一點是埃勒裡確信無疑的—他有一種很奇怪的頭暈目眩的感覺。是不是離開那商店以後,已經又爬升了相當的海拔高度,所以,漸趨稀薄的空氣對他產生了影響?還是因為疲憊狀態日漸嚴重的身體又經受了攀登這座矮山的辛苦?他叉開兩腿站著,以穩住身體(要是這會兒暈倒了該有多傻!),並且很是煩惱地聽見自己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叫埃勒裡——」

  沒等他把話說完,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老人向前彎下身子,而且像要僕倒下去。埃勒裡以為他要昏倒了,或甚至要死去了,便本能地伸出雙手想攙住他,而老人卻躲過他的攙扶,逕自跪倒在沙地上,扯住埃勒裡滿是塵土的褲腳吻著。

  而當埃勒裡正瞠目結舌地俯望著眼前這一連串他確信為非老邁即瘋狂的舉動的時候,老人更俯首叩拜,並喃喃自語著什麼,抬起頭來之後又重複一遍:「埃爾羅伊。」

  他的名字被老人用那奇怪的口音一叫,聽上去是這個樣子。埃勒裡感覺到一陣細微的顫抖蕩過全身,還帶著一股寒意。因為,《聖經》裡什麼地方不是提到過埃爾-羅伊,或是埃爾羅伊,意思是……上帝嘗顧,或是上帝眷顧我嗎?……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鐘之間——他說出他的教名,老人立刻屈膝拜倒並以自己的方式重複那名字——於是埃勒裡慣性地又繼續說出了他的姓:「——奎因。」

  於是,重演了那令人震驚的一幕。剛一聽到奎因二字,老人又去吻了埃勒裡的褲腳(我的衣邊!①埃勒裡頗感溫怒地想道),再次拜甸在塵土中,並且還是用一種奇怪而陌生的方式重複著埃勒裡剛說出的名字。

  〔①參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九章。另:譯文中尤其是以整段、整句的形式出現的黑體字,是奎因在半夢幻狀態下的一種冥想或是聯想,其內容大多引自經文等處,恕不一一加注。〕

  「奎南,」老人念叨著,「奎南……奎南……①不過,把他的姓兒改叫成這樣兒,倒沒有引起什麼聯想的震動。奎南……?

  〔①英文中Queen譯做「奎因」在發音上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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