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然後是第八天 | 上頁 下頁


  這樣,到了第二天那個早上,沃爾什夫婦還在他們那張圓形大床上睡著沒起——埃勒裡頭天晚上就跟他們道過別了——於是,埃勒裡就把行李箱放進那輛杜森伯格,離開了好萊塢,向東駛去。

  那座木屋進入他視野的時候,離他還有差不多一英里遠,起初他並沒看出那是木屋,是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楚的。天氣倒是十分清朗,只是,隨著這片高原大地波浪似的高低起伏,那木屋也忽隱忽現。除了還不夠整潔精巧之外,那簡直就是一幢西部片裡的木房子。它給人最初的印象大概可以用「搖搖欲墜」來形容,也根本看不出這房子曾經上過哪怕是一道油漆。

  不過有一處——一塊有顏色的招牌——倒的確是上過漆的。那塊牌子一定有五英尺寬。上面寫的字,與其說顯得博學多識,不如說更透露著炫耀和矯飾,是這樣寫的:世界盡頭百貨店

  奧托·施米特之財產

  購買汽油與給養之最後機會

  下個機會在荒漠的彼岸

  埃勒裡猜想,他現在所處的位置,離死谷①的南端應不會太遠,不過,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憑著猜測行事,離災難可就不遠了,而他感覺到,以自己眼下的狀況,是不宜於冒險的。再從油量表的顯示上看,停下來加一下油也是相當明智的。另外,伊芙琳·沃爾什堅持要他帶上的那一籃子吃的東西,他還一點都沒動呢。

  〔①死穀Death Valley,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南部靠近內畫大洲邊界的一條狹長窪地,是北美洲最乾燥炎熱的荒漠地區。〕

  莫非她預見到了將會發生的情況?是啊,在這裡停一下,看看能補充些什麼給養——當然還可以打聽點消息什麼的,倒也是個好主意。

  埃勒裡一邊駕著杜森伯格朝那東歪西扭的門廊轉了過去,一邊心裡隱隱地感到奇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於在此稍作停留還要想出那麼一番合理的解釋。或許是因為,這地方有某種出乎意料的東西,令他感到有些異樣。烈日炎炎的曠野中,那木房子孑然孤立,此外再看不見任何屋舍,甚至連一處房屋的廢墟也沒有,更沒有什麼汽車了。

  不過,倒是有一輛四輪運貨車,車前還套著兩頭牲口。

  起先他以為那是騾子——個頭兒固然顯得小了點。而更讓人感到驚訝的是,竟然會在這個地方見到這種牲口。他還從來沒有在德克薩斯州以西的地方見過騾子哩。不過,他熄掉了車子之後才發現,那不是騾子,是兩頭驢。不是享有「老勘探者」美名的那種身子矮小的美國西部小毛驢,而是像近東地區出產的那種身材健壯的驢——生相俊美,品種優良,餵養得很好。

  埃勒裡從來只是在電影或油畫裡才見過這種驢,要不是因為精疲力竭的感覺像難以甩脫的印地安女人似地死死纏住了他,他會走過去湊近了瞧一瞧的。他看見那輛大車旁邊堆放著用麻袋、板條箱和紙箱子裝的生活用品。

  不過緊接著他便顧不得去想那大車和牲口了,因為車子的發動機一熄掉,周圍安靜下來,他就聽見有人在談話,聲音緩慢而低沉,是從店裡傳出來的。他吃力地從汽車裡出來,朝那門廊走過去,搖搖晃晃,像是正艱難地從奔湧的波濤中走過。

  走上門廊,腳下的木板搖搖顫顫,他舉步更加小心翼翼。走到紗門邊,他停了下來。然後,他剛想去開門的時候,門卻像是自動地就打開了。他正為這稀奇事兒費琢磨呢,有兩個人走出門來,兩個十分奇特、裝束也奇特的男人。

  他被走在前面也年長許多的那個人的一雙眼睛緊緊吸引住了。後來他會想到:那人有一雙先知的眼睛,不過當時他並沒有這麼想。相遇的最初一瞬,他想到的是《雅歌》中的一句:你有一雙鴿子的眼眸①,而緊接著又意識到:那絕對不像鴿子的眼睛。像鷹的?也不像,一點也沒有兇猛的或者掠殺成性的神色。那眼睛又黑又亮,灼灼放光地黑而亮,像一對太陽透過肉眼在看著。而且,目光中顯出一種既似高瞻遠矚、預知未來,又若無所駐目、無視無睹的神態。這一點是最令人感到費解的。或許—沒錯,是這樣的!—那雙眼睛所看到的,正是某種只為等待那雙眼睛去看到而存在的東西。

  〔①《雅歌》Song of Songs,《聖經·舊約》中的一卷,傳為所羅門所作,是一部採用戀人對話形式的情歌集。《雅歌》第四章中的原句為:「你真美啊,親愛的!/啊,真美啊!/面紗後面,你有一雙鴿子的眼眸……」〕

  這位奇人個子很高,瘦骨嶙峋,年紀已經很大了。肯定有八十多歲,或可能已經九十多歲了。他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和那麼多風吹日曬雨淋的磨蝕,皮膚幾乎變成了黑色的,下巴上垂著一小把稀稀落落、泛著黃色的白鬍子,除此而外,整個臉上再沒有什麼毛髮,很是光淨。他穿一件長袍,那式樣和飄拂的感覺,很像阿拉伯人穿的那種帶頭罩的或叫做「加拉比亞」的袍子,是用純粹的原布做成,不是經過化學加工,而是由陽光的照曬加以漂白的。他赤腳穿著一雙草鞋,拄一根比他人還高的長棍,肩上毫不費力似地扛了一桶釘子。

  沒有哪個演員能扮演這個人,埃勒裡忽然想到(而對這一想法加以否定的另一個新念頭,甚至更迅速地在他意識的表層浮現出來——這位老人是從好萊塢來到這裡,為某一部《聖經》題材的電影拍外景的)。他不是為扮演某個角色而化裝成這樣,他真地就是這個年紀;無論如何他是無法模仿的。這老人也許只是,埃勒裡想道,他就是電影人物的原型。

  老人從他身旁走過,那奇異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駐了片刻,然後——與其說經過了他,不如說穿透了他——便看向了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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