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然後是第八天 | 上頁 下頁


  後面那個人,與老人相較之下就顯得很平常了。他也同樣被曬得黝黑——如果說還比不上老人那麼黑,也許只因為他才只有那老人一半的年紀。他差不多有四十出頭,埃勒裡猜想,他的鬍鬚黑而有光澤。這位年紀較輕的人也穿著用同樣的那種奇特的布料做成的衣服,但是樣式卻完全不同——一件簡單的罩衫似的無領汗衫,一條剛剛長及小腿的褲子。他兩肩各扛著只重有一百磅的麻袋。

  他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灰色,目光帶著怯生生的好奇在埃勒裡的臉上僅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便移開去,隨即落到停在那邊的那輛杜森伯格車上,那雙眼睛敬畏地張大了,真難得,出於不是對那輛車子的老邁,而是對那可敬的車子本身所起的敬畏之情。於是,那眼睛再次看向埃勒裡,還是怯生生地,又是短短的一瞬。然後,他便隨著老人朝大車走過去,開始往車上裝貨了。

  埃勒裡走進商店。剛從地獄似的外面進來,這屋子裡幽暗的陰涼就仿佛樂善好施的撒瑪利亞人①給予他的好心接待。有那麼一會兒,他只是站在那兒,領受著這愜意的服務,並朝四下裡看了看。這是個簡陋的商店,擺著不多的幾個隔板都壓彎了的貨架,一串落滿灰塵的各色雜貨裝飾似地從鐵皮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埃勒裡看到,商店所占部分其本身是太單薄了,以至於遠不能充滿整幢房子;屋子後面有一扇門,幾乎被一堆印有「西紅柿」字樣的紙箱子給堵死了,那門大概是通向儲藏室的吧。

  〔①樂善好施的撒瑪利亞人Good Samaritan,源自《新約聖經》「路加福音」中耶穌基督講的寓言:一個猶太人被強盜打劫,受了重傷,躺在路邊。有祭司和利未人路過但不聞不問。惟有一個撒瑪利亞人路過,不顧教派隔閡善意照應他,還自己出錢把猶太人送進旅店。〕

  沿店內一側,有一溜因常年使用而油漆剝落並被磨薄了的櫃檯,櫃檯後面站著一個又矮又胖的小個子男人,那人面色紅潤的圓臉正中蓄著一小塊封印似的鬍鬚,他正俯身看著一本像垂耳兔的耳朵似地攤開的賬本——顯然這位就是外面招牌上寫著的奧托·施米特,本店的店主。他並沒有抬起頭來,而是繼續在看著他的賬本。

  埃勒裡便站在那兒,要說在觀察,不如說在汲取,享受著浸浴於涼爽中的身體的快感:一會兒,那高個子的老人又進來了,步子走得極快。

  他走到櫃檯處,黝黑的手從他袍子側面的一道縫兒裡伸了進去,又從裡面掏了一樣東西出來,再把那東西放到矮胖店主面前的櫃檯上。

  施米特抬起頭來。這時他發現了埃勒裡。他趕緊把那樣東西抓起來揣進口袋,但是晚了,埃勒裡已經看見了。

  那是一枚硬幣,足有一元銀幣那麼大,而且光澤奪目、閃閃發亮,幾乎像是簇新的。可是,已經有些年沒造過新銀幣了呀。也許,他遲滯地琢磨著,也許是外國的硬幣呢。是有一些蓄鬍子的、從舊俄國過來的分裂教派的移民,他們在墨西哥……

  不過,是銀幣也好,比索也罷——不管什麼硬幣吧,裝到大車上去的那麼一大堆貨物,似乎遠遠不是僅僅用這麼一枚硬幣就買得下來的呀。

  老人和櫃檯後面的人都一言未發。顯然,所有的事情在埃勒裡進來之前就都安排好了,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老人又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再次穿透了他,然後,十分讓人吃驚地,那老人竟直直地挺起了身子,穿著草鞋的一雙腳邁著如此輕快矯捷的步伐走出了商店。

  這不可思議的事情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神秘誘惑,而即便他有抗拒的願望,也由於身心衰竭而無力照此願望行事了。他跟了出去。

  他正趕上看見那老人一隻腳登著大車的輪子,身子輕而易舉似地一縱就上了高高的車座,而那位年紀較輕的人已經在那兒坐著了。並且他又再次聽到了老人的聲音,因為當他第一次走近商店時聽到的談話聲,其中一個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跟他現在聽到的是出自一個人。

  「好啦,斯托裡凱。」

  斯托裡凱?至少聽上去是像這樣叫的。斯托裡凱……這名字真怪!無論在時間或空間的聯想中,埃勒裡都無法為這名字找到一個定位。啊,還有那嗓音,把這名字叫出來的那個嗓音,力量如此飽滿,如此鎮定——帶著最奇怪的語調,並顯出無邊無際的寧靜與和平……

  埃勒裡搖頭歎息著回到屋裡。此刻他全心沉浸在記憶和回想中,對眼前的一切已視若無睹,只是任由對整個商店的感覺通過他全身的毛孔滲透進去:那種混雜著舊朽的木頭、煤油、咖啡豆、香料、醋、還有涼爽—涼爽是最主要的——

  等等各種東西的氣息和那攙雜著黴氣的香味。

  「從沒見過這種事情,對嗎?」店主樂呵呵地說道。埃勒裡也承認,是啊,是從沒見過。

  「哦,」店主接著說道,「這兒是一片自由的土地,他們不會打擾任何人的。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他能做的是給那輛杜森伯格裝滿高揮發性汽油。沒有高揮發性汽油?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沒什麼人會要那種汽油的。哦,好吧,普通汽油也行啊。也只能如此了。什麼? 哦,是的,有汽油票……奧托·施米特過來了,接過埃勒裡給的一張十美元,那表情仿佛從沒見過這種鈔票似的。他把一綹梳不平的頭髮胡亂地抓了又抓,找了錢。還要別的什麼東西嗎?

  埃勒裡又四下掃視一遍,琢磨著還要點什麼。他又要了點抽煙鬥的煙絲,付了錢,再四下看看……還有什麼呢……

  「吃點兒晚飯怎麼樣?」施米特先生精明地提出了建議,而埃勒裡驀然意識到這正是他想要的。他點點頭。

  「就坐那邊那張桌子吧。火腿蛋、咖啡和餡餅,行嗎?我還可以給你開一罐兒湯——」

  「火腿蛋、咖啡和餡餅就挺好了。」想起伊芙琳給他帶的那一籃子還沒打開過的午飯,他心裡感到有些歉疚,不過這會兒是想吃點熱的。他在那張桌旁坐下來。桌上沒鋪桌布,但相當乾淨,上面還丟著一份《裡斯河上的起床號和奧斯汀的太陽》,那是去年十一月的,已經被翻弄得很破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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