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勒里·奎恩 > 然後是第八天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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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唐納森上校輕快地說道,「我們要在三個月——最多四個月之內,準備好二十部電影的劇本,其中十部是給軍人看的,其餘的給平民看。那麼,先生們,要是按中國有句話說的:一幅畫抵千言,你們自己也能算得出來,我們得準備出多少句話,才能拍成這些電影。而且,沒時間犯錯誤,」他嚴厲地補充道,「俗話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是,在戰爭中,你們必須都是聖賢。自從一八六五年以來,在這個國家沒人再聽見過憤怒的槍炮聲①,因此,我們當中大多數人沒有想到——絕對沒有想到——我們有可能輸掉眼下這場小小不言的戰爭。」當埃勒裡還在為上校最後這句話中的聯想感到費解的時候,上校已經又發起了攻勢,「那麼,在我的戲劇電影這一方面,戰爭是不會輸的,」——那聲音像赤裸裸的鋼鐵一般堅硬——「要齊心協力,奎因!要記住:我代表軍隊,戴爾斯代表電影廠,而你……」片刻之間上校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了,「而你,」他又可以繼續了,「你要跟我們一起工作,奎因,不是為我們工作,而我說的工作指的是……就是工作!」 〔①南北戰爭1865年結束,其後美國沒有過戰爭。〕 他確實開始工作了,跟那位嘴裡總是罵罵咧咧的查利·戴爾斯面對面地擠在一處,每天十二小時,經常還會更久。來到好萊塢時他已經是疲憊不堪,而沒過多久,他便進入了衰竭狀態,只是還沒有臥床不起罷了。 不知怎麼搞的,陸軍情報局原先向他許諾過的食宿接待條件,全部在一片混亂當中不了了之,而他,儘管有點不情願,卻仍住在沃爾什家,被熱心款待著。然而,即使是伊芙琳·沃爾什母親似的細心關愛和盧毫無侵擾的殷勤照顧,也沒能讓他的狀態好一些,甚至週末也如此。上校要求早起的嚴明紀律,造成了巴甫洛夫式的條件反射,到了星期天,埃勒裡想睡懶覺也睡不著了。於是,在休息日,他也並沒有了卻工作、轉而恢復的感覺,卻似乎仍在重溫著一周的工作——並且,一想到星期一還要早起,就心裡發怵。 唐納森上校說話時沖著他耳邊噴出的綠薄荷味兒的熱乎乎的氣息,真讓他難以忍受,然而,比這更糟糕的是不斷地修改和重寫。常常是埃勒裡和戴爾斯還沒能安下心來做下一個新本子,而前一個或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做過的本子就已經打了回來,要他們修改、重寫或刪除其中的某些段落,或添加一些穿插和過渡的段落——再對全本加以修改校訂。至少有兩次,埃勒裡恍然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劇本裡寫著的一段戲,卻應該是發生在另一個劇中的事情。 他和戴爾斯之間早就沒什麼交談了,只有當需要囑咐或提出要求的時候,才跟對方說上一句。他們在各自仿佛受到強力控制的煉獄中辛苦地勞作著。灰暗汙髒的臉孔,佈滿血絲的紅眼,宛似白化病人,他們成了這場戰爭的囚徒,內心充滿著永恆而絕望的仇恨。 完工領酬的日子到了,那是個星期天,四月一日。愚人節。 那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埃勒裡就進了電影廠。他一直在打字機上拼命敲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他覺出一雙冰涼的手按在了他的雙手上,他抬起頭來,發現唐納森上校正俯身站在他旁邊。 「什麼事?」埃勒裡問道。 「我說你怎麼啦,奎因?你看看!」 埃勒裡順著上校那軍人姿勢的手指看去。那手指正指著打字機上的那張紙。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他讀著,理查德·奎因理查德…… 「我剛才在跟你講話,」上校說,「你既不看我也不理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打著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是誰?你兒子?」 埃勒裡搖頭,隨即突然又僵住不動了。剛才,他似乎正暗自在心中喋喋不休地發著什麼誓,那段誓言沒完沒了,像一條長長的鏈子。 「是我父親,」說著他便小心翼翼地推著桌子,想把身子移開。然而,身體卻一點也沒能移動。於是,他又抓住桌沿,不再水平地推,而垂直向下推。這時,他詫異地發現,要想站起身來是更加困難了。他的兩條腿在發抖。他煩惱地整著眉,身子仿佛粘在了桌上。 唐納森上校也皺著眉頭。那是參謀長式的皺眉,一副滿腦子關於戰爭下一步的指揮決定的模樣。 「上校,」埃勒裡剛一開口,卻又頓住。是不是結巴了?他覺著自己好像結結巴巴的。要麼就是聽覺出了毛病。深吸一口氣,再試一次,「上校……」這回好了。非常好。不過他真是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累,「我覺得我是不行啦。」 上校說:「我看也是。」語氣中倒是一點也沒有怨責之意。他的這架戰鬥引擎裡面的一隻齒輪磨損殆廢,明智的辦法是在它可能碎然破碎之前把它換掉。戰爭中的運數變幻難以逆料啊,「好在你是到現在才不行了——我們差不多已經達到了目標。好吧,好吧,我們還得堅持。那麼,哦,」他說,「你不會有什麼事兒吧,奎因?」 自己不會有什麼事兒吧,奎因心裡忖道:「不,」他說,「是的。」 唐納森上校匆匆地點點頭,便轉身離去。不過走到門口時他躊躇了一下,像是剛想起了什麼事情:「哦,對了,」他說,還清了清嗓子,「你表現不錯,奎因,表現不錯!」然後便離開了。 埃勒裡坐在那兒感到納悶兒,不知道查利·戴爾斯跑哪兒去了。大概是工間休息去喝波旁威士忌了吧。好一個老查利。見他的鬼去吧。 接著便想起了紐約。啊,紐約,那四月裡潮濕的日子,那污漬斑駁的美。加利福尼亞,我要走了——心灰意懶地回家——還懷著感激之情。 回到那簡陋而愜意的老公寓房,欣賞紐約城那白晝將盡、夜幕初垂的辰光,品味自己所深愛著的父親那披著舊損的浴衣、專注地讀著皮面精裝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形象。要去休息了。去休息了。他們會給被榨幹的作家們頒發紫心勳章①嗎? 〔①紫心勳章( Purple Heart) ,美國授與作戰中負傷軍人的獎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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