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波洛 | 上頁 下頁


  她又慢慢走向《瑙西卡》。沒有什麼是她處理不好的,她想。她給它灑上水,用一塊濕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說吧。現在不用著急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所有基本的塊面都已經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著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時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還有約翰!

  她打了哈欠,帶著熱情和鬆弛的心情伸了個懶腰,就像貓那樣,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塊肌肉。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麼疲憊。

  她洗了個熱水澡後就上床了。她仰臥在床上,借著天空亮光注視著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接著她的目光又轉向一直亮著的一盞燈,小小的燈泡照亮了一個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她現在認為。作品具有傳統的意味。

  真幸運,亨裡埃塔想,一個人超越了自己……

  現在,睡覺!她所喝下的濃烈的純咖啡並沒有使她清醒,很久以前她就教會了自己把握基本的生活節奏,可以隨時處於一種超脫的狀態。你從你的記憶庫中選擇出念頭,接著,並不仔細考慮它們,讓它們輕易從你的頭腦中溜走,永遠不緊緊抓住它們,永遠不仔細考慮它們,永遠不集中注意力……就讓它們輕輕飄過。

  外邊的車庫裡,一輛汽車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沙啞的叫喊聲和笑聲。她把這些聲音都納入了她的半意識流中。

  那輛汽車,她想,是一隻老虎在咆哮……黃黑相間……佈滿了條紋,就像佈滿條紋的樹葉——樹葉和樹蔭——一片熱帶叢林……接著順流而下——一條寬廣的熱帶河流……來到了大海上,郵輪啟航了……沙啞的聲音在道別——甲板上,約翰陪伴在她的身邊……她和約翰啟程了——藍色的海水,步入餐廳——穿過桌子沖著他微笑——就像在黃金大廈吃飯——可憐的約翰,那麼生氣!……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氣——那輛車,齒輪滑動的感覺——毫不費力地,平穩地,沖出倫敦……沿著沙夫爾開闊地行駛……那片樹林……樹崇拜……空幻莊園……露西……約翰……約翰……裡奇微氏病……親愛的約翰……

  現在又滑入了無意識當中,進入了一個極樂世界。

  某種強烈的不適,某種縈繞不去的罪惡感將她拉回現實。又悔恨又內疚。

  是《瑙西卡》嗎?

  緩慢地,亨裡埃塔從床上下來。她打開燈,穿過屋子,來到架子前,揭下包著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瑙西卡——這是多麗絲·桑德斯!

  一陣突然產生的懊悔折磨著亨裡埃塔。她在為自己辯解:「我能把它處理好的——我能把它處理好的……」

  「愚蠢,」她對自己說,「你十分清楚你必須不做些什麼。」

  因為如果她不立刻動手的話——明天她就會喪失勇氣。這是件很痛心的事,很讓人痛心。

  她迅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她抓住那座塑像,把它從支架上扭下來,扔進粘土堆。

  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呼吸著,低頭看了看被粘土弄髒的雙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上和心理上那種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弄掉。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種奇怪的空虛,同時感到一種寧靜。

  她悲哀地想《瑙西卡》,再也不會出現了。她曾誕生,染病,最終走向死亡。

  「奇怪,」亨裡埃塔想,「事物是如何在你毫無知覺的時候滲入你的思想的呢?」

  她沒有聽——沒有真正在聽——然而多麗絲那種廉價、仇恨和庸俗卻滲入了她的思想,並且不知不覺地,影響了她的雙手。

  現在,那曾是瑙西卡——多麗絲——的東西,只是一堆粘土而已——一堆原材料而已。

  亨裡埃塔像做夢般地想到:「那麼,那就是死亡嗎?我們所說的個體存在就是它發展的過程嗎——受到了某種思想的影響嗎?誰的思想?上帝的嗎?」

  那就是,皮爾·金特的思想,不是嗎?又回到了巴頓·莫爾德的困惑,「我自己在哪裡,作為一個整個的人,真實的人?帶著上帝在我眉上的標記,我在哪裡?」

  約翰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那個晚上他是那麼的疲憊——那麼的沮喪。裡奇微氏病……那些書中沒有一本告訴你裡奇微是誰!真傻,她想,她將很樂意瞭解……裡奇微氏病。

  約翰·克裡斯托坐在他的診室裡,正在為上午的倒數第二個病人看病。他的眼裡,充滿了同情和鼓勵,在她描述——解釋——進行到細節的時候,始終注視著她。不時地,他理解地點點頭。他問一些問題,並給予指導,一股溫柔的暖流彌漫了病人全身。克裡斯托大夫真的棒極了!他是如此專注——如此真誠地關懷。即使只是和他談話,也會使人感到健壯許多。

  約翰·克裡斯托拿出一張紙,放在他的面前,開始在上面書寫。最好給她一付輕瀉劑,他想。那種新出的美國產的特許專賣藥——包著漂亮的玻璃紙,披著吸引人的不尋常的深淺不同的橙粉色外衣,十分昂貴,也很難弄到——並不是每個藥劑師都有貨。她也許將不得不光顧沃德街上的那個小店。那藥會有些用處——也許能使她精神振奮一兩個月,接著他不得不考慮點兒別的什麼藥。他沒有什麼可以為她做的。那麼弱的體質,什麼藥都沒有用!什麼藥都不能使一個人的胃口好起來。不像老媽媽克雷布特裡……

  一個乏味的上午。可觀的收入——再沒有別的什麼了。上帝,他厭倦了!厭倦了那些多病的女人和她們的各種小毛病。緩和劑,止疼藥——除了這些沒有什麼了。有時他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但他總是接著就想起了聖·克裡斯托弗醫院,瑪格麗特·羅斯福病區裡那長排的病床,克雷布特裡夫人咧開她那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沖著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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