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加莎·克里斯蒂 > 波洛 | 上頁 下頁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練就了一種排除干擾的能力,把自己的頭腦緊緊地關在密閉防水的艙室裡。她能夠在玩一局橋牌,進行一場充滿智慧的談話,寫一封明確知道的信,或別的什麼事情的時候,只用一小點兒精力去應付。她現在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她塑造的《瑙西卡》的頭部,那些淺薄的喋喋不休的話語一點也不會影響她的工作。她毫不費力地維持著這場談話。她已經習慣了那些想說話的模特。很少有職業模特這樣——都是業餘模特,對四肢被迫一動不動感到不自在,作為補償,就會滔滔不絕地自我暴露。於是亨裡埃塔身體中那不清醒的一部分傾聽著,並回答著,然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真實的亨裡埃塔評論道:「粗俗、卑鄙、仇恨的小東西——但是什麼樣的眼睛呢……可愛的可愛的可愛的眼睛……」

  她忙於塑眼睛的時候,她允許那個女孩說話。而當她進行到嘴部的時候,她要求她保持安靜的。那淺薄的一連串的仇恨將會通過那些完美的曲線來體現,當你想到這些的時候,你會覺得可笑。

  「哦,該死的,」亨裡埃塔突然感到一陣狂亂,她想,「我正在毀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過於強調了骨骼——它微微突出但不過分……」

  她皺著眉頭,從塑像那兒走到那個站在平臺上的模特面前。

  多麗絲·桑德斯繼續說:

  「『喔,』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的丈夫不能送我禮物,如果他願意這麼做的話,而且我認為,』我說,『你不應當做出那種暗示。』那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手鐲,薩弗納克小姐,真的十分可愛——當然,我敢斷定那個可憐的傢伙不可能真負擔得起,但我還是認為他真好,當然我是不會把手鐲還回去的!」

  「別還。別還,」亨裡埃塔嘀咕著。

  「我們之間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有些什麼——任何肮髒的東西,我指的是——沒有一點兒那種東西。」

  「是的,」亨裡埃塔說,「我確信不會有的……」

  她的眉頭展開了。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她一直狂熱地工作。當她不耐煩地用一隻手撩頭髮的時候,粘土弄髒了她的前額,粘到了她的頭髮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種不易覺察的凶光。它就要來了……她將得到它……

  幾個小時之後,她將要從痛苦中解脫——那種最近十天以來一直在她心中滋長的痛苦。

  瑙西卡——她曾一度就是瑙西卡,和瑙西卡一起起床,吃早飯,外出。在一種興奮的不安中沿街遊蕩,除了一張依稀在她的思想和眼裡飄蕩的美麗的茫然的面龐外,她不能注意任何東西——那張臉盤旋不去,但卻看不清楚。她曾看過幾個模特,但都感到不滿意……

  她想要某種東西——某種能使她開始的東西——某種能夠帶給她活生生的幻想的東西。她曾走了很遠,感到疲憊不堪,並正在接受現實。折磨著她的是那種迫切的持續不斷的渴望——去發現——

  她行走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一種盲目的神情。她看不到她周圍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努力使那張臉更近些……她覺得噁心,難受,不幸……

  就在那時,她頭腦中的幻想突然清晰起來,並有著一雙她曾看到過的普通人的眼睛,她曾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輛公共汽車,毫不在意它開往哪裡,而她就坐在她的對面——她看到了——是的,瑙西卡!一張前額稍短的孩童般的面孔,半張的嘴唇和眼睛——可愛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個女孩到站台後下車了,亨裡埃塔尾隨著她。

  她現在十分鎮靜和有條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種因尋找受挫而產生的痛苦結束了。

  「對不起,打擾了。我是一個職業雕塑家,坦白地說,你的頭部正是我一直所尋找的。」

  她友好、迷人而又不容置疑,因為她知道當她想要某種東西的時候該如何去做。

  多麗絲·桑德斯則表現得疑惑、吃驚和得意。

  「哦,我不知道,我肯定。如果你需要的正是我的頭的話。當然,我從未做過模特!」

  猶豫了一會兒,她提出了要求。

  「當然我會堅持要求得到應有的職業酬金的。」

  於是瑙西卡就出現在這兒,站在平臺上,因自己富有吸引力而得意,並獲得永生(雖然和她在雕塑室裡看到的亨裡埃塔的作品模型並不十分相像!),她很高興將自己的個性暴露給一個富於同情心,注意力如此集中的聽眾。

  桌上的模型旁邊,放著她的眼鏡……由於虛榮心,她並不常戴這副眼鏡,寧願有時幾乎像瞎子似地摸索前進。她曾向亨裡埃塔承認,摘下眼鏡後她幾乎看不到前面一碼遠的東西。

  亨裡埃塔理解地點了點頭。她明白了空洞可愛的目光夠產生的生理方面的原因了。

  時間的流逝。亨裡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臂。

  「好了,」她說,「結束了。我希望你不是太累吧?」

  「哦,不累,謝謝你,薩弗納克小姐。我覺得很有趣。真的完成了——這麼快?」

  亨裡埃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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