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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那女人高頭大馬,穿著很差的、甚至可以說是很下等的服裝,但是,她的面孔卻是不尋常的。她的年紀並不輕——也許在四十與五十之間——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顯著的差別。一頭金髮,寬闊的顴骨,當年一定很美,其實,現在風韻猶存。只是刹那之間,秋蓬感覺到這女人的面孔有點兒熟,但是,這種感覺瞬息即逝。她想,這是一個不容易忘記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顯的露出吃驚的樣子,她眼睛裡曇花一現的驚慌神氣,並沒有因為看見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蹺嗎?)

  秋蓬說:「對不起,你是在找什麼人嗎?」

  那女人說話很慢,一口外國腔調。每個字的發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書似的。

  「這所——房子是逍遙賓館嗎?」

  「是的,我就住在這裡。你要見什麼人嗎?」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猶豫的神氣,然後,她說:「請——告訴我。這裡有一位盧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盧森斯坦先生?」秋蓬搖搖頭。「沒有,恐怕沒有。也許以前住過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現在已經搬走了。要我替你問問嗎?」

  可是,那女子連忙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她說:「不用,不用!我找錯地方了,請原諒。」

  於是,她迅速的轉過身去,飛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背影。由於某種原因,秋蓬的心裡頓起疑竇。她感覺那女人的態度和言語有顯著的不同。秋蓬以為所謂「盧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來的話,她以為那女人經她一問,臨時想到一個名字,便順手拿來搪塞她。

  秋蓬猶豫片刻,然後動身下去追她。究竟什麼力量促使她追蹤那個女人呢?無以名之,只好說是莫名其妙的「預感」罷。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腳來。要是追她,那就有點顯著,會引起人家對自己特別注意。她和那女人談話的時候,明明是正要走進逍遙賓館;要再去追她,就會引起別人的疑心!哦,原來布侖肯太太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的人物。這就是說:假若這個奇怪的女人是敵人計劃中的一個角色,她就會對自己起疑了。

  不能這麼辦!布侖肯太太這個角色,無論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轉回頭,再朝山上走。她走進逍遙賓館,在過廳裡停頓一下,裡面似乎是空無一人的樣子,這是午後常有的現象。這時候,白蒂正在打盹兒,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經出門了。

  她站在幽暗的過廳裡,回想到最近的遭遇。這時候,一種微弱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鼓。這是她極熟悉的聲音——是很輕微的一聲「叮玲」!

  逍遙賓館的電話在過廳裡。秋蓬所聽到的那個聲音,是分機上的聽筒拿起來或放下時所發出的聲音。那分機是通到普林納太太臥室的。

  要是唐密的話,也許會遲疑。秋蓬卻不曾遲疑一分鐘。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將聽筒拿起來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秋蓬聽見裡面說:「——一切進行順利,那麼,照預定的計劃,在四號。」

  一個女人的聲音:「哦,繼續幹罷。」

  叮玲!聽筒放回原處了。

  秋蓬皺起眉頭,站在那兒。那是普林納太太的聲音嗎?只根據那幾個字,很難說,要是再多說些什麼就好了。這當然也可能是極平常的談話。的確,她所聽到的話,實在並無異常的地方。

  室內的光線一暗,原來一個人影在門口擋著。秋蓬嚇了一跳,連忙把聽筒放上,普林納太太說:「下午的天氣這麼好。布侖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嗎?或是剛回來?」

  原來,方才在普林納太太房裡打電話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說了些出去散步,多麼暢快之類的話,便走上樓梯。

  普林納太太由廳裡走過來,也跟著上樓,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個子大些,秋蓬覺得她是個強壯的,臂力過人的女人。

  她說:「我得去把衣服換掉,」然後,便匆匆上樓。當她在樓梯上的駐腳臺上轉彎時,正和歐羅克太太撞了個滿懷。此人的大塊頭,擋住了樓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侖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並沒有閃到一旁,只是居高臨下的站著對秋蓬直笑。

  歐羅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種嚇人的成份,這種情形,在她笑的時候,老是有的。

  於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覺很可怕。

  那大塊頭的愛爾蘭女人,聲音深沉,面帶笑容,在上面擋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納太太,逐漸逼近。

  秋蓬回頭望望,瞧普林納太太仰起的臉上那種表情,是不是確有威脅的樣子?難道這只是她在亂想嗎?她想:荒唐!這樣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個平常的海邊的寄宿舍,不會有什麼問題罷。但是,這房子現在這麼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如今,她獨自一人,被夾在她們兩個人中間。在歐羅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確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這樣胡思亂想:「她活像一隻貓在捉老鼠。」

  突然,緊張的局面打破了,頂上的駐腳臺上,一個小孩子猛然沖下來,一路發出愉快的尖叫。原來是小白蒂,穿著襯衫短褲,一路高興得直叫。她由歐羅克太太身邊跑過,投入秋蓬的懷抱中。

  氣氛改變。歐羅克如今變成一個和藹的大塊頭了。她嚷著:「啊,小寶貝!長得這麼大了。」

  下面的普林納太太已經轉身到通廚房的門口了,秋蓬拉著白蒂的手,由歐羅克太太身邊走過,順著過道,跑到斯普·若的門口。這時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著,準備教訓她的逃學的女兒呢。

  秋蓬同孩子一塊兒走進去。

  裡面充滿了家庭的氣氛,使秋蓬感到一種奇怪的寬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處,還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欄幹小床;五斗櫥上的鏡框裝著斯普若的像片,樣子非常緬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駡洗衣店,她說價錢太高,同時,她以為普林納太太不准客人用電熨斗。

  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過——方才——在樓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經的關係。」秋蓬想。「只不過是神經的關係!」

  但是,是神經的關係嗎?剛才確實有人在普林納太太房裡打電話的呀。會是歐羅克太太嗎?要是有人到她那裡打電話,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當然啦,在那裡打出去,賓館其他的人准保聽不見。

  秋蓬想:電話裡的談話,時間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談數語而已。

  「一切進行順利。照預定計劃,在四號。」

  這也許毫無意義——也許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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