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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說到這裡,她有點難為情的笑了起來。「我有時候得罵他們,才能使他們離開我的身邊。」

  (秋蓬想:「我這樣講,多麼像一個討厭的女人!」)

  她大聲接著說:「我實在不曉得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到那裡去。我倫敦的房子租約已滿,我覺得要是續定租約的話,似乎是不智之舉。於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靜又通火車的地方——」

  她說到這兒,中斷了。

  那尊佛又點點頭。

  「我完全贊同你的意見。目前,倫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兒沉悶極了!我已經在那裡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開在恰斯區康納比街,你也許知道罷?門上的招牌是凱蒂·柯雷。我那裡有很漂亮的貨色,大部份是玻璃器具,有美麗的枝形燭臺,分枝吊燈,碰趣酒缽等。也有外國的玻璃器具。另外還有小家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個時代的小家具——大部份是桃花心木和橡木制的。啊,漂亮的貨色。並且,我也有過一些好主顧呢。但是,戰爭爆發以後,統統到西方了。幸虧我已經歇業,損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裡忽然閃過一陣淡淡的記憶。倫敦是有一家店裡面擺滿了玻璃器具,多得讓人走動都不方便。裡面有個塊頭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聲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裡去過。

  歐羅克太太接著說:「我並不是老是喜歡訴苦的人——不像這裡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凱雷先生,老是圍著圍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臺了,當然會垮臺呀,正在打仗嘛。還有他太太,連鵝都不敢罵一聲。還有那小婦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題大做的,掛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線嗎?」

  「他才不會呢。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保險公司小職員罷了。他非常害怕空襲,戰爭一開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來了。不過,要是就孩子來說,我以為這是對的。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雖然一有功夫就來看她,她仍然發愁。……她老是說亞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亞述並不太想她——他也許別有要事呢。」

  秋蓬低聲說:「這些做母親的,我實在都可憐她們。你要是讓孩子們離開你,你就會不住的掛念。你要是同他們一起去,把丈夫拋在家裡,對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兩處開銷,是很費錢的。」

  秋蓬說:「這地方似乎還公道。」

  「是的,我可以說,在這裡,錢花得還值得。普林納太太經營得很好,不過,她這人很怪。」

  秋蓬問:「在那一方面?」

  歐羅克太大的眼睛閃閃發光說:「你也許會說我這個人多嘴,不過,這是真的。我對於所有的人都感興趣,我總是盡可能時常坐在這裡,坐在這裡可以看見誰走進,誰走出,誰在露臺上,也可以看見花園裡是什麼情形。我們方才談到什麼了?——啊,對了,普林納太太,談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許猜錯了。」

  「你真這樣想嗎?」

  「是的。她的玄虛才大呢。我問她:『你是愛爾蘭那一帶的人?』你相信嗎?她卻瞞著我,說她根本不是愛爾蘭人。」

  「你以為她是愛爾蘭人嗎?」

  「她當然是愛爾蘭人,我很瞭解我們的同鄉,我可以指出誰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說:『我是英格蘭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這時候斯普若太太進來了,後面緊跟著唐密。歐羅克太太的話突然中斷了。

  秋蓬馬上就裝出很活潑的樣子。

  「晚安,麥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精神勃勃呀!」

  「沒別的,我有充足的運動,這就是我的秘訣。上午打高爾夫球,下午到海濱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說:「我今天下午帶貝貝到海灘上去玩。她想到海裡泡泡,可是我實在感覺水有點兒冷。我正在幫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活銜走了,把毛線拉掉不曉得多少碼。要把那些針腳補起來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麼壞。」

  「布侖肯太太,你的帽子織得蠻好嘛,」歐羅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轉到秋蓬身上。「你織得好快呀。好像閔頓小姐還說你對於織毛活沒有經驗呢。」

  秋蓬的臉有點紅。歐羅克太太的眼睛很厲害呢。於是,她裝作有點生氣的神氣說:「我實在織過不少東西,也對閔頓小姐說過。可是,她大概是喜歡教人罷。」

  大家都同意她的說法,笑了一陣。幾分鐘以後,其餘的人都來了,開飯的鈴聲也響了。

  席間,大家的話題轉到頂有趣的間諜問題。於是,一些陳舊的間諜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飯。像是:胳膊粗壯的教士用降落傘降落,著地以後所說的話,完全不像是一個教士該說的話;澳洲的廚娘,在她臥房的煙囪裡暗藏無線電收音機……在座的人把他們七嬸八姨所說的故事,都搬出來了。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縱隊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駡英國的法西斯蒂;後來又扯到共產黨,和約,以及那些主張反戰,不肯對敵作戰的人。這完全是一種正常的談話,是天天都可以聽到的一種談話。但是,秋蓬特別注意他們談話時的面部表情和態度,竭力想從這裡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洩露秘密的表情或談話。但是,毫無所得。只有普林納太太一個人不加入他們的談話,不過,這也許可以拿她那種沉默寡言的習慣作為解釋。她坐在那兒,頑固的褐色面孔,繃得緊緊的,露出鬱鬱不樂的樣子。

  卡爾·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們可以毫不約束的談話。

  快吃完飯的時候,雪拉才開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剛剛用她那細細的,像笛子似的聲音說:「我覺得德國人在大戰期間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槍決嘉維爾護士。這件事激起眾怒,每個人都反對他們。」

  就是在這時候,雪拉才將頭一揚,用她那年輕人清脆的聲音,氣勢洶洶地說:「怎麼不該槍斃她?她是間諜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間諜。」

  「她幫助英國人逃跑——在一個敵對的國家,那是一樣的。她為什麼不該槍斃?」

  「啊,但是,槍斃一個女人——並且還是一個護士。」

  雪拉站了起來。

  她說:「我以為德國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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