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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園裡。

  餐後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鮮的橘子。這些水果已經在桌上擺了一個時期。可是,大家都站起來,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閒事,獨自走到花園去。他發現雪拉倚著長廊的矮牆,凝視著大海。他走到她旁邊。

  由她那樣呼吸急促的情形看來,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麼非常煩惱的事。他遞給她一支香煙,她接受了。

  他說:「夜色很美。」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緊張的聲音回答:「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覺到這個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氣。她這人有一種激昂的活力,一種讓人不得不著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種男人見了很容易傾倒的女孩子。

  他說:「你是說:假若不是有戰爭的話嗎?」

  「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恨這個戰爭。」

  「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呀。」

  「並不都是像我這樣。我恨那種戰爭口號,我恨大家那種沾沾自喜的態度,我恨那種討厭的愛國思想。」

  「愛國思想?」唐密吃了一驚。

  「是的。我恨愛國思想。你明白嗎?大家都在喊:國家,國家,國家!出賣國家,為國捐軀,報效國家。一個人的國家為什麼會這樣重要?」

  唐密只這樣說:「我不知道,只是事實如此。」

  「我以為國家觀念是不重要的,啊,你們大概以為重要。你們出國,到大英帝國的屬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來的時候,皮膚曬得黑黑的,不住談論印度土人,並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溫和地說:「親愛的,希望我還不至於這麼壞罷。」

  「我有點誇張——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所指的是什麼。你對於大英帝國有信心,並且——並且——對於為國捐軀這種傻念頭,抱有信心。」

  「我的國家,」唐密冷冷地說,「似乎並不特別熱望我為它捐軀。」

  「是的,但是,你卻希望為國捐軀。真是愚蠢!天下沒有值得犧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種觀念——一種空談——一種誇大的癡狂!我的國家,在我心裡絲毫不占位置。」

  「將來有一天,」唐密說。「你會覺得奇怪,你的國家,在你心裡是有位置的。」

  「不會,不會。我已經受夠了——我已經看見——」

  她說不下去了——然後,突然衝動地問:「你知道家父是誰嗎?」

  「不知道。」她的話激起了唐密的興趣。

  「他叫帕垂克·麥瑰爾——是大戰期間追隨克斯曼的人。後來以叛國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犧牲,為了什麼?為了一種信念——他是同其他的愛爾蘭人在一起,思想才變得激烈起來。他為什麼不安安靜靜待在家裡,不要多管閒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裡是殉難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為他簡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覺得出,她心中鬱積的反抗情緒正要發洩出來,他便說:「原來,你就是在這種陰影中長大的。」

  「是的,母親曾經改名換姓。我們在西班牙住了幾年,她總是說我父親是半個西班牙人。我們不管到那裡,都是假話連篇。歐洲大陸我們各處都去過,後來,終於到這兒來,開這個宿舍。我覺得我們所做的事,以這件事頂糟。」

  唐密問:「你的母親對你們的——景況作何想法?」

  「你是說——關於我父親去世的事嗎?」雪拉皺著眉頭,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後,她慢慢說:「我至今還不十分明白……她後來不曾提起過。很不容易看出母親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雪拉突然說:「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告訴你這個,我太激動了,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談起的?」

  「是由伊迪絲·嘉維爾談起的。」

  「啊,對了!愛國思想。我說我討厭這種思想。」

  「你忘了嘉維爾護士的話嗎?」

  「什麼話?」

  「你知道她死以前說過什麼話?」

  他便把嘉維爾的話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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