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溫迪·霍恩斯比 > 77街安魂曲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沿著草莓河向上走——它把偌大的學校的中心區域等分成兩部分,呼吸著森林裡飄出來的帶著綠色香味的空氣,我終於到了我父母住的山頂。醫院就在山的下面。

  媽媽已經告訴過我遊行的事了。我希望看見一些標誌,哪怕是一輛新聞採訪車。我看到一群人在醫院那兒時,感到很驚奇。但是我仍然直接朝著爭吵的人群走過去。

  任何標語的目的都是為了得到大眾媒介的注意。這個遊行的組織者對新聞界有著熟練的控制。

  我拐過街角的時候,那兒已有了兩部新聞採訪車;就在我走到街區的一半時,第三輛車也來了。

  一個頭髮蓬鬆的女人在我面前揮舞著一把「救救艾米莉」的小旗幟。如果不是一架攝像機正停留在她身上,也許我已經揮拳把她打倒在地。

  走向醫院前門的時候,我拒絕看那些不斷地朝我喊叫的揮舞著小旗幟的人們。但突然,一個人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用不屑的眼光死死地盯著他。

  「你好,親愛的。」他的語氣中充滿鼓勵之情。我被弄了個措手不及,用了幾秒鐘才認出這個煽動民眾的人是奧古斯特·珀爾米特。他是原子能物理學教授,現在已經退休了,是我父親長期的同事。

  站在他旁邊的、穿著一件柔軟的粉紅色套裝毛衣的是珀爾米特夫人,我母親最好的朋友。她的標語上寫著:「僑民也是美國人。該是解釋事實真相的時候了。」珀爾米特夫人的網球鞋和她的毛衣很相配。她朝我眨眨眼,然後走到人行道上,揮舞著她的標語。當一架攝像機轉向她的時候,那個「救救艾米莉」的標語就被擋往了。

  我走了幾步,到了她的身後,用一種非常親密的方式向他們問好。這種問候方式只在爸爸和媽媽的三重奏鳴曲小組、他們的橋牌夥伴、他們的同事、以前的學生和鄰居中間使用。

  「獨身生活是惟一的答案」,這張標語被弗雷沃·沃爾什舉在頭頂,她今年82歲了。我走過她的時候,她左右搖擺著標語,輕聲說:「親愛的,不要相信它。」

  我估計了一番,在所有的標語中,「救救艾米莉」的標語占了四分之一多,並且在每個拐角處不停地移動。沒有什麼大的新聞團體認真地對待這群明顯是小打小鬧的人。那些反對、阻止遊行的人也是我從沒有見過的「友好和溫柔」。

  我一路上笑著上了樓梯,來到了光禿禿的醫院的走廊。走進艾米莉的房間,看見我的父母時,我的情緒又變了。他們兩個都累得灰頭灰腦的。

  「誰組織這次遊行的?」我問道,依次吻著他們倆。

  「你的媽媽。」爸爸說。

  「我想在記者們走後,得招待他們吃一頓便飯。」我說。

  「在珀爾米特家。」媽媽笑了,「我們也邀請了記者來。只是一頓便飯。」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進來,打斷了爸爸的踱步。在我坐在艾米莉的床頭,沒有擋住他的路後,他又開始踱起來。

  爸爸有6英尺5英寸高,長手長腳的。他從房子的一邊走向另一邊時,腿的脛部和手的肘部總是發出聲音。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艾米莉陷入危機的話,我們該告訴醫院怎麼做?」爸爸說。

  「你們兩個到底討論些什麼?」我問。

  「就這個。」爸爸說,「最後的決定要由你來做,瑪吉。因為最終,一切的後果都會留給你來承擔。你媽媽和我都已經活過了上帝給我們的時間——70歲。如果我們授權醫院救艾米莉脫離危險期,那麼我們就必須準備讓艾米莉活下來,再負擔30到40年——考慮到她的年齡和健康狀況,這是有可能的。她可以輕鬆地比你媽媽和我活得更長,親愛的瑪戈,那麼你就得一個人孤零零地負擔艾米莉的生活。」

  「媽媽?」我向媽媽求助。她正在給我的姐姐艾米莉做一週一次的修指甲,很少抬頭看我。

  「我知道了。」我說,「你們兩個正為這個爭論,你們想我投最後的一票。」

  「我們沒有爭論。」媽媽把艾米莉的長長的指頭彎起來,用藥液輕輕地按摩著。「我們連話都沒有說,怎麼能夠爭吵呢?」

  我看了看爸爸,他線條分明的臉上眉頭緊鎖;又看了看媽媽,她的臉上一副傲慢而冷漠的樣子。

  寬容——他們50年婚姻的巨大的力量——讓他們在我的姐姐艾米莉的生存問題上,又一次走向和解。爸爸和媽媽把這個連所羅門也值得思考的問題留給了我,讓我進退維谷。

  從我的其他家庭成員那兒,我也得不到什麼幫助。在過了一個失敗的看望艾米莉的兩天假後,叔叔麥克斯回到了他自己家裡。我的侄子馬克正在進行他環繞地球的研究生步行之旅。兩周之內,他不會到達他的下一個聯繫地點。當然我還有女兒和麥克的建議,還有艾米莉以她的方式告訴我的東西。

  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時,我就和我的姐姐在水泥管裡爬來爬去。和她興致勃勃地談論一些事情。此刻,坐在硬梆梆的醫院的床頭,我的腦海裡就浮現出這些童年時的情景。

  「艾米莉,」我懷念著她的聰慧,「你是家裡的醫生。我們正在決定你的生命,請給我一些力量吧!」

  艾米莉一言未發,她兩年以來一直沒說過一句話。

  我按照醫師教我們的方法,抓住了她的小腿,把它們拉直了一些,然後給她按摩著腿肚子。她的小腿就像一塊牛排那樣堅硬而多筋。我又做了幾次。看起來,我每做一次,她的腿就少了些肌肉,多了一份抵制,從來沒有什麼反應。

  艾米莉的進食、排泄都由導管來完成,用人工保持一種生理上的平衡。兩年以來,她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那些決定性的環節:呼吸、讓心臟不停止跳動。意識到艾米莉再也不會恢復任何智力和思想時,我們都同意不再給她人工的維持生命的治療,不再試圖讓她恢復知覺。

  兩年以來,艾米莉就這樣拖著,躺在醫院護理室的床上。她的身體慢慢地恢復著知覺,但她這種持久的健康卻迅速地讓家裡瀕臨破產。

  兩年以前,我們都認為,如果艾米莉自身的機體停止作用的話,就不會有什麼奇跡發生。聰明的艾米莉如今沒有了會思想的頭腦,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具僵屍。但奇怪的是,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都習慣了艾米莉的這種樣子。我們愛撫她,同她說話,圍繞著她調整家庭生活。

  我看見了掛在艾米莉床邊的排泄管裡,有幾條細線般的紅色——受感染的標誌。

  「我明白了。」我說,「我知道艾米莉想說什麼。她想讓我保證,不管發生了什麼,她都能得到我的幫助。」

  媽媽沖我笑著,我等著他們讚揚我的陳詞濫調。但媽媽卻說:「爸爸告訴你了嗎?他正考慮法國的一份顧問工作。巴黎南部有一片好極了的工業區,可以乘坐城市高速鐵路到市區裡去。」

  我抓住爸爸的皮帶,不讓他再踱步:「你要出國多久?」

  「兩年,或者是三年。我們下周將和那些人談談。」

  「你們要拋下我?」我覺得太陽穴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呼吸也變得困難了,「你們不想留在這兒幫我,不管我做出什麼決定?」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媽媽說。

  「你們的房子怎麼辦?」

  「萊爾會照顧好的。」她說。

  「該死!」他們原來早就準備好了這次逃跑。我到南方結婚時,也是把房子交給了萊爾。

  我仰躺在床邊,開始數天花板的磚塊,數到20時,還沒有找到一個成形的答案。艾米莉一個痙攣,把腿蹬了出來,狠狠地撞在我的肋骨上。我抓住她的雙腳說:「艾米莉,謝謝你的提示。」

  艾米莉的醫生走進來告訴我們對於艾米莉的病情預測,他和我們一樣無能為力。爸媽跟在他後面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陪著艾米莉。我猜爸媽也許是要和醫生商量一些事情吧。

  我打電話到了麥克的辦公室裡。

  「刑事科,我是弗林特。」他聽起來惡狠狠的,但這就是他的工作。

  「我是瑪吉。」我說,聲音聽起來就像一條挨打的狗那樣可憐。

  「發生什麼事了?」

  「你的手怎麼樣了?」

  「有點點痛。飛機沒事吧?」

  「安全降落。」我告訴他媽媽組織的遊行,他笑了。

  「艾米莉怎麼樣?」

  「她的病情加重了。醫生說她的腦部也許受傷了,但是做昂貴的手術確定受傷部位在什麼地方也沒有多大意義。艾米莉會隨時發生大腦血管破裂。」

  「什麼時候,是今年的任何時候?」

  「還有很多問題,電話裡一時說不清楚。麥克,找一個人替代你。過來吧,我需要你。」

  一聲長長的歎息:「我不能去,寶貝,我找到了一條殺人犯的線索。而且我正在等著法官下達搜查安東尼·劉易斯的屋子的命令。我有太多事情纏身。」

  「你整個晚上都工作嗎?」

  「也許吧。我找到了那個殺人犯藏身的肮髒的地方,只看見他的衣服留在那兒。我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放到了汽車的車廂裡。他不能回家了,他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我們只需要等待。等到他在街上走累了,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在某個小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們就抓住他。我在他可能出現的地方都安排了監視者。他會碰見其中的某一個,然後我就把他抓起來。或許是今天晚上,或許是下周。但是在抓到他之前,我不會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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