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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皇(3)


  不巧的是,那位哈裡·福斯特先生的幽默感並沒有使他受人歡迎。這個賓館的大多數賓客是南非人。澳洲人和英國人。在他們當中,恰恰是米德蘭的穆加特羅伊德這個名號逐漸深入人心。儘管希金斯極力設法甩掉總部辦公室頭銜,想與穆加特羅伊德平分秋色。但是,穆加特羅伊德不知不覺地名聲大振。當他穿著過膝的短褲和膠底布鞋輕鬆地走上早餐平臺的時候,就會出現相迎的笑臉和歡樂的問候聲,「早安,穆加特羅伊德。」

  有的時候,他會遇到為他起這個名號的那個人。有幾次,哈裡·福斯特讓開路繞過他,一副咱得其樂的樣子。他的右手張開,似乎只是為了扔掉一罐啤酒,而合上則是為了再拿一罐。每次遇到他,這位友好的澳洲人都咧開嘴笑一笑,舉起空著的手打招呼,大聲說,「好運氣,穆加特羅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羅伊德吃過早點,遊過泳,從海水中出來,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環視周圍。太陽當空照著,曬得灼熱,而時間只過了九點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儘管聽從妻子的忠告注意保護,還是成了煮龍蝦的顏色,紅白分明。他很羡慕那些在不長的時日裡就曬得黝黑發亮的人。他知道,一旦曬黑,就會永遠保持下去,而不會在假日以後再變回青白色。他想道,在博格諾市度假時就曾經有這種打算。但是,過去的三次度假中不是下雨就是陰天。

  他的雙腿從格子呢游泳褲中支出,瘦瘦的長滿了絨毛,活像拉長的醋栗。滾圓的肚子架在兩條腿上,胸前的肌肉向下垂著。坐在老闆椅上的歲月使臀部肥大,卻使頭髮變得稀疏。幸運的是,他的牙齒完好無缺,眼睛也好,只是讀數據時要戴眼鏡,而他最愛讀的資料莫過於公司的報告和銀行的帳目。

  這時,水面上傳來轟鳴的馬達聲,他抬頭望去,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駛。小艇的尾部拖著條繩子,繩子的末端,閃露出一個頭在水面上跳動。突然繩子拉緊了,從環礁湖沖出一道飛濺的浪花,現出一名滑水者,渾身紅褐色。年輕的滑水者一腳蹬滑水板、另一隻腳向前抬起,隨著船加快滑水速度,身後蕩起一縷海浪的泡沫。船上的舵手掉轉舵,滑水者在水上畫出一個大圓弧,在穆加特羅伊德面前的海灘附近掠過。那人全身肌肉繃緊,臀部收緊,擋住快艇尾波的衝擊,就像一尊木雕傲然挺立。他迅速滑過,發出勝利者的大笑和呼喊,這聲音在湖上回蕩,真叫穆加特羅伊德羡慕不已。

  然而,他不可能再爭強好勝了,他今年五十歲,身材矮小,並不健壯,發胖了,只有在夏天下午的時間,他才到網球俱樂部去消遣一下。到星期日,只有四天假期啦。他爬上飛機離開此地,就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可能會在龐德區再幹上十年,然後就退休,去博格諾度過餘生。

  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個姑娘從左邊的海灘上走來。出於正人君子的禮貌,他不能盯著她看。可是,他禁不住去看。她光著腳在走,顯出島上女孩後背筆挺的風姿。她的皮膚未抹防曬油或洗浴液,是一種黃褐色。她披著帶暗紅色花邊的白棉布披肩,在左臀下打著結。圍肩下垂剛好蓋住屁股。穆加特羅伊德揣摸,她裡面一定穿著衣服。出乎意料,一陣風吹起棉布圍肩,眨眼間閃露出堅挺的乳房和細腰。風停了,圍肩又落下來遮住身體。

  穆加特羅伊德發現她是一個膚色發白的克裡奧耳人,深眼窩,黑眼睛,高顴骨,發亮的黑髮卷著波紋垂到後背。當她走過來與他平行時,轉過頭送給什麼人一抹滿面微笑。穆加特羅伊德有些吃驚,他並沒發現周圍有別的人。他慌亂地向四周瞧,要搞清楚誰能讓這位姑娘送上微笑呢。他周圍並無別人。當他回身再朝海灘看時,姑娘又笑了,一排白牙在晨光裡發亮。他肯定他們互相並不認識,沒有什麼人引見過他們。對不認識的人微笑,一定是一種自發的表情對陌生人的表露。穆加特羅伊德忙拉下太陽鏡,對她報以微笑。

  「早安。」他打了個招呼。

  「先生,再見。」姑娘用法語說道,又向前走去。

  穆加特羅伊德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那縷油黑長髮垂到臀部,兩個屁股蛋兒在白棉布下微微扭動。

  這時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說:「你就打住那種浪漫的念頭吧。」穆加特羅伊德太太過來會合他。她也正盯著看那個走過去的女孩。

  「小蕩婦。」她說完就在蔭涼裡坐下來。

  十分鐘以後,他朝著穆加特羅伊德太太看了看。她一定又被女作家筆下一部浪漫史所深深吸引住了。這類書她帶了許多本。他又轉回頭朝環礁湖望去。一邊看一邊想。就像以前常常令其疑惑那樣:為什麼她對浪漫小說如饑似渴,而對現實生活中的強烈的情感卻冷若冰霜、嘖嘖非難呢?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沒有愛情的基礎。在她宣稱她不喜歡「那種事情」之前的蜜月裡,他們之間也不曾有真心的情愛。為此,他曾考慮過這種婚姻是否要維持下去。他的想法錯了嗎?從那以後二十多年中,他一直被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禁錮著。這種沉悶、單調、令人窒息的狀態,時不時被明顯的互相厭煩而產生的爭吵所打破。

  有一次,在網球俱樂部的更衣室裡,他無意中聽到有人對另一個人說,他應該「在幾年前就該狠狠地揍她一頓」。當時,他氣憤極了,忍不住要從衣櫥後沖出來揍他們。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內心裡承認那傢伙說的也許是對的。問題在於,他並不是那種能動手打老婆的人;他也不相信她是那種一打就能改變的人。他的性格一貫是溫良寬厚,年輕時就這樣。在外面,他能夠管理好一家大銀行。但在家裡,他的溫良寬厚蛻變為逆來順受。他內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壓抑,便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埃德娜從眼鏡上方瞧了他一下說:「如果你著涼了,就回去找點藥吃吧。」

  星期五的晚上,穆加特羅伊德正在大廳裡等著,他妻子去了洗手間。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來,用嘴角悄聲地說,「我有話跟你說,單獨地。」他的話神秘兮兮的,誰都會被他吸引住。穆加特羅伊德說:「好吧,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嗎?」

  「不行,」希金斯一邊低聲咕噥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蕨類盆景,「你妻子隨時會出來的,請跟我來。」

  希金斯蹓躂著走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不遠進入花園,來到一棵樹後,背靠在樹上等著穆加特羅伊德。穆加特羅伊德在後面輕手輕腳跟上來。

  他在樹叢後的陰影裡趕上希金斯,問:「什麼事?」希金斯朝著明亮的大廳過道拱形門看了看,確信穆加特羅伊德夫人沒有跟蹤而來,才說道:「去釣魚,您以前釣過嗎?」

  穆加特羅伊德說:「沒有,真沒有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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