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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4)


  他差不多是突如其來地直朝前飛去,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我還繼續在盤旋,幾乎被他甩掉了。轉瞬之間我跟上了他,並看到他的左手在向我急速揮動著「俯衝」的手勢。然後他在霧中急降下去,我緊跟不放,我們就這樣往下降,儘管下降的角度很平緩,但仍然是一種下降,是從只有三十米的高度朝不知何地降落下去。

  從朦朧的天空飛進雲霧之中,就像進入了一團團的灰暗色棉絮。突然之間,除了灰茫茫渦流般轉動的縷縷霧絲之外,什麼也沒有,千絲萬縷的觸鬚伸出來捕捉你,要把你掐死,每一根觸鬚都飛快地來撫摸座艙罩,然後就消失在虛無縹緲之中。能見度幾乎降到零,沒有形狀,沒有大小,沒有形式,沒有實質。只有在我的左翼梢之外,現在兩架飛機相隔只有十二米,可以看到「蚊」的影子,它滿有把握地飛向某個我無法看到的目標。只是在這時我才認識到他飛行的過程中沒有把燈打開。我一度為我的發現感到驚異和毛骨悚然,隨後我認識到了那個人這樣做是明智的,燈光在雲霧中不僅變化莫測,而且容易使人產生幻覺而誤入歧途。你可能為燈光所吸引,而搞不清楚燈光離你是十二還是三十米。你可能不由自主地朝燈光靠近,對於兩架在雲霧中編隊飛行的飛機來說,將釀成大禍。那個人是對的。

  在與他保持飛行隊形的過程中,我知道他正在減低速度,因為我也在慢慢地拉回油門,降低高度和減慢速度。剎那間,我掃視了一下我所需要的兩隻儀錶。高度表的讀數是零,燃料表也同樣如此,甚至指針都不抖動一下。我同時也看到那只空速表指向每小時二百二十公里。而降到每小時一百七十五公里的話,這具該死的棺材就將從天空中摔下去。

  「牧羊人」不打招呼就向我伸出一隻食指,然後向前指向擋風玻璃。那意思是說,「你到了,向前飛就可以著陸。」我透過受氣流衝擊的擋風玻璃向前凝視,什麼也沒有。過了一會,是的,似乎有什麼了,左側是模糊不清的東西,右側是另一個模糊不清的東西,然後是兩個,一邊一個。在我的兩側出現了燈光,由於霧的關係而套上了環,成對地從我身邊閃過。我迫使自己的眼睛去注視燈光之間鋪著什麼樣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漆黑一團。然後,一縷油漆的標記從我的腳下飛馳而過。中線。我穩住機身為「吸血鬼」祈禱平安著陸。

  現在燈光越來越多了,幾乎就在齊眼高的地方,然而,飛機還沒有觸地。砰!我們著地了,我們接觸到了火紅的跑道。砰——砰!又一次著地,飛機又在飄蕩,離開潮濕的黑色跑道有幾釐米的高度。砰——砰——砰——砰——砰——轟隆隆。飛機著陸了。主輪貼在地面不飄了。

  「吸血鬼」在灰茫茫的霧海中滑跑著,速度超過每小時二百七十公里,我開始剎車,前輪也砰地一聲向下落到了跑道上。現在要慢慢施加壓力,不能側滑,使飛機直朝著前面滑行而防止滑到側面去。我用力剎車,否則我們會沖出跑道的。現在燈光從身邊閃過的速度慢得多了,正在減慢下來,更慢,更慢……

  「吸血鬼」停了下來。我發現我的兩隻手都緊緊地握住操縱杆,並把剎車手柄緊緊地往裡面擠。我把手柄握住不放,足有幾秒鐘,直到我相信我們已停下來了。最後,我確信真的是著陸了。

  我拉上停機剎車,把主剎車鬆開了。我想應該將引擎熄火,因為在這樣的濃霧之中試圖滑行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將不得不用吉普車把戰鬥機拖回去。但是已沒有必要去關引擎了。當「吸血鬼」向跑道猛衝的時候,燃料已消耗完了。我關掉其餘的各個系統——燃料、液壓、電氣和壓力——並開始慢慢地解開把我縛在座椅和降落傘救生包上的帶子。在我解帶子的過程中,有一種動靜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我的左側,相距不超過十五米,「蚊」貼近地面穿過霧靄從我旁邊掠過,發出隆隆的吼聲。我瞥見了飛行員在側窗揮手,然後他就揚長而去,爬升進了霧海之中。他沒能來得及看到我接連不斷地在招手致意,但我已拿定主意從軍官食堂那兒給格洛斯特皇家空軍打電話,並親自向他表示感謝。

  我打開座艙罩,並用手搖著曲柄把罩蓋退回到鎖定位置。當我站起身來的時候,我意識到天氣是多麼寒冷。我身穿尼龍輕便飛行服,即使有加熱器貼著我的身體,衣服還是正在冰凍起來。我期待著塔臺的卡車立即就會開到我的旁邊。因為即使在聖誕節的前夕,只要是緊急著陸,消防車、救護車和六、七輛其它的車輛總是隨時準備好出動的。但什麼動靜也沒有。至少有十分鐘的時間,毫無動靜。

  到亮著兩隻頭燈的汽車摸索著穿過霧層開來時,我已快凍僵了。燈光在離紋絲不動的「吸血鬼」六米遠的地方停住了。一個聲音喊道,「喂,有人嗎?」

  我跨出座艙,從機翼上跳到柏油碎石路面上,並朝著燈光跑去。原來是一輛破舊不堪的「喬伊特·賈弗琳」牌汽車上的頭燈,看不到什麼空軍的識別標記。在汽車方向盤後面是一張虛胖的、略帶醉意的臉龐,上唇蓄著一簇濃密的小鬍子。至少他戴著一頂空軍的軍官帽。當我從濃霧中閃現出來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那是你的嗎?」他朝著「吸血鬼」朦朧的影子點著頭。

  「是的,」我說,「我是剛才降落下來的。」

  「異乎尋常,」他說,「真是異乎尋常。你最好上車吧。我馬上把你帶到食堂去。」

  我對汽車中的暖氣懷著感激的心情,對於依然活在人世則更是感激不盡。

  他把汽車的排檔推入低速擋,便開始慢慢地把破車子開回到滑行道上。很明顯,車子是朝著塔臺駛去。過了塔臺,又朝著食堂樓駛去。當我們駛離「吸血鬼」時,我看到它停在跑道的頂端,距離一塊犁過的農田只有六米。

  「你真是幸運極了!」他說道,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大聲喊叫。因為汽車在用高速文件行駛,引擎發出了隆隆的吼聲。他在踩腳踏板時顯得動作呆滯。從他呼氣中夾帶的威士忌酒味來判斷,那是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

  「幸運極了,」我附和著說,「當我剛好在著陸的時候,我的燃料已消耗完了。將近五十分鐘以前,我的無線電和所有的電氣系統在北海上空就發生了故障。」

  他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在仔細地消化這個信息。

  「異乎尋常,」他最終說道,「沒有羅盤嗎?」

  「沒有羅盤。根據月亮的位置按大約的方向飛行,一直飛到了海岸,或者我估計是海岸的那個地方。在那以後……」

  「沒有無線電嗎?」

  「沒有無線電,」我說,「所有的波道都出了毛病。」

  「那麼你是怎樣找到這個地方的呢?」他問道。

  我變得不耐煩起來。顯而易見,這個人屬￿那些已被淘汰的空軍上尉中的一員,儘管蓄著一簇濃密的小鬍子,也許不是一個飛行員,而是一位地勤人員,而且已喝得醉醺醺的。在夜間這樣的時刻,作為一個作戰機場來說根本不應該讓他值勤。

  「我是靠別人帶領下來的。」我耐著性子解釋道,「那套應急的辦法是行之有效的,可它常常被人們淡忘了。這一次就是這個老辦法把我救了。我左轉彎飛小三角形,就像規範中說的那樣,而他們就派了一架『牧羊人』飛機上來把我帶到地面。」

  他聳了一下肩膀,像是在說,「如果你執意要那樣說的話。」最後,他說:「幸運極了,不管怎麼說,那另一個傢伙設法找到了這個地方,真使我感到奇怪。」

  「那不成問題,」我說,「那是一架屬￿格洛斯特皇家空軍搞氣象的飛機。很明顯,他有無線電。因此我們是靠地面控制進場,編隊飛行來到這兒的。然後,當我看到跑道起點的燈光時,我自己就著陸了。」

  顯而易見,那個人不僅喝醉了,而且反應是遲鈍的。

  「異乎尋常,」他說,嘴裡吸著他小鬍子上滴下去的一顆水珠,「我們沒有地面控制進場設備。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導航設備,甚至連一個燈標都沒有。」

  現在該是輪到我來仔細琢磨這個信息了。

  「這兒不是梅瑞安·聖喬治皇家空軍基地嗎?」我低聲問道。

  他搖搖頭。

  「馬哈姆?奇克桑茲?拉肯希思?」

  「不是,」他說,「這是皇家空軍明頓站。」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最終說道。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我們不是一個作戰基地,多年來就不是了。明頓是一個倉庫。請原諒。」

  他把汽車停了下來,並走出了車子。我看到我們正站在離塔臺灰暗的輪廓只有幾米遠的地方。塔臺與一長排活動房屋相毗鄰。很明顯,這些房屋曾經是飛行室、導航室和受命室。塔臺狹窄的房門上方掛著一支沒有燈罩的燈泡,那位軍官穿過小門走進去不見了。借著這支燈我可以看清破損的窗戶和用掛鎖上了鎖的房門,呈現出一副為人遺棄、無人料理的樣子。那個人走回來了,搖搖晃晃地爬回到方向盤後面。

  「只不過去把跑道上的燈熄掉。」他說,一邊打著嗝。

  我的頭腦裡是亂麻一團。這真是像瘋了一樣。離奇,不合邏輯,然而,肯定會有完全合乎情理的解釋的。

  「你幹嘛要把燈打開呢?」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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