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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3)


  「所有逼近英國海岸的飛機在我們早期預警系統的雷達熒光幕上都可以顯示出來。因此,如果我們失去了無線電聯絡而不能把緊急情況報告出去,我們可以通過採用一種奇特的飛行姿態而引起我們雷達網的注意。要這樣做的話,可以向海面飛去,然後按小三角形飛,向左轉彎,向左轉彎,再向左轉彎,三角形的每條邊都飛行兩分鐘的時間。這樣,我們希望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當我們被發現的時候,空中交通管制人員就會派出另一架飛機來尋找我們。這架飛機當然有無線電通訊設備。當救護飛機發現了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要同它編隊飛行,而它就帶領我們穿雲破霧安全降落到地面上。」

  是的,那是挽救一個人生命的最後嘗試。現在我更清晰地想起了具體的細節。那種與你並翼展翅飛行,帶領你安全返回地面的救護飛機被稱為「牧羊人」。我瞥了一下我的手錶,已續航五十一分鐘,大約還剩下可以飛行三十分鐘的燃料。我望瞭望燃料表,看到那個表與其它儀錶一起已失靈了。我的心驚了半截,然後我想起了那個應急按鈕——按一下那個按鈕,可以得到一個大致的讀數。燃料表指示出燃料箱中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燃料。我意識到自己離諾福克的海岸還有一段距離,在月光中的飛行高度三千米,就駕著「吸血鬼」向左拐彎,並開始飛第一個三角形的第一段航程。兩分鐘以後,我又向左邊拐去。在我的身下,霧海一望無際,在我的前面,朝諾福克的方向,情況別無二致。

  十分鐘過去了,我差不多已飛完了兩個三角形。多年來,我一直沒有祈禱過,沒有作過什麼真正的禱告,這個習慣很難形成。上帝,請超度我脫離這個海……不,你絕不能那樣對祂說話,「天父,你在天國……」祂聽到那樣的話語已上千次了,今晚將再聽上一千次。當你求助的時候,你對祂說什麼呢?上帝,請讓人注意到我在這兒的天空中吧!請使人看到我在飛三角形吧,請派一架「牧羊人」來幫助我平安降落吧!請助我一臂之力吧!我保證——我究竟能向「祂」做出什麼樣的保證呢?祂並不需要我,而我現在卻需要祂。我已經這麼久對祂置之不理,祂也許已把我全然拋到了腦後。

  我在空中飛行第七十二分鐘的時候,我完全失望了,我知道沒有任何人會來救我。羅盤仍然盲目地在整個圓圈內四處漂移,其餘的電氣儀錶都失效了,它們的指針全都在原來停下來的那個地方待著不動。高度表上的讀數是二千多米,說明我在轉彎的過程中掉下了九百多米。這不用管它。燃料表上的讀數是在零與四分之一之間——也就是說還可以再飛十分鐘。我感到絕望。我開始朝著僵死的麥克風吼叫:「你們這些蠢豬,幹嘛不看著你們的雷達熒光幕呢?為什麼沒有人看到我在這兒的天空中呢?全都喝得酩酊大醉!你們連自己的公務都幹不好。啊,上帝,為什麼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呢?」我像是一個小孩完全是出於無可奈何而哭了。

  我知道,那天晚上再過五分鐘以後,我准會一命嗚呼,那是毫無疑問的。奇怪的是,我甚至並不再感到害怕了,只不過是感到極度的悲傷。為所有那些我再也不能幹的事情,為那些我再也不能見到的地方,為再也不能向人們問候而感到悲傷。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當你還沒有享受生活的樂趣時,就離開人世,那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還不在於死,而在於所有那些還沒有幹成的事情。

  透過有機玻璃,我可以看到月亮正在落下去,在白茫茫的濃霧邊緣徘徊。再過兩分鐘,夜空將陷入完全的黑暗;幾分鐘之後,我將不得不趕在飛機最後一次向下俯衝,並搖晃著墜入北海之前,從這架垂危的飛機上跳傘;再過一個小時,我也將一命歸天。嫩黃色的救生衣將托著一具凍僵了的屍體在冰冷的水面上四處漂流。我傾斜「吸血鬼」的左翼,朝著月亮使飛機飛完最後一個三角形的一段航程。

  就在冀梢的下面,在我前方朝著月亮的方向,突然有一個黑影在霧光反襯下掠過了茫茫的天邊。在一瞬間,我以為那是我自己的陰影。但月亮在前上方,我自己的陰影應該是在我的後面。那是另一架飛機,在天空下面隔著雲霧同我相距兩公里左右。在我轉彎的過程中,它始終和我保持編隊。

  那另一架飛機就在我的下方。我繼續傾斜機翼轉彎,那架飛機也跟著轉彎,直到我們兩個都轉完了一個整圈。這時候我才明白那架飛機為什麼飛得離我這樣遠,為什麼那位飛行員沒有爬升到我的高度並跟著我的翼梢保持編隊的位置。原因就是他飛得比我慢,如果他試圖在我的旁邊飛行,他就不能跟上。我一邊慢慢地向後拉回油門,一邊朝他滑移下去。他接連不斷地在轉彎,我也是一樣。到一千五百米的高度時,我知道我的航速對他來說仍然是太快了。我不能再繼續收油門,唯恐使「吸血鬼」失速而倒栽下去。為進一步降低速度,我打開了減速板。當減速板使「吸血鬼」的航速降到每小時五百二十公里時,飛機顫動抖了起來。

  他朝我迎了上來。借著下面雲霧昏暗的白光,我可以看清他那黑色的身軀。隨後他和我一起飛行,與我的翼梢相隔三十米遠。我們一起作了些調整,當我們盡力保持隊形時,飛機搖動著。月亮在我的右側,我自己的陰影遮住了他的容貌和體形,但即令如此,我尚能看清他前面兩支轉動的螺旋槳發出的閃爍微光。當然,他不能與我齊頭並進,我是在一架噴射式戰鬥機之中,而他駕駛的是一架由活塞式引擎推進的老式飛機。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在我旁邊保持著飛行隊形,然後朝我身後月亮的方向掉隊下去,幾乎看不見了,又慢慢地盤旋到我的左側。我跟著盤旋,以和他保持隊形,因為,很明顯,他就是派來帶領我降落的「牧羊人」。他有羅盤和無線電,而我一無所有。他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然後調整航向,徑直朝前保持水平飛行,月亮就在他的後面。我從落下去的月亮的位置可以得知,我們又朝著諾福克海岸飛去,而這時我第一次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我的「牧羊人」是一架德哈維蘭「蚊」式飛機,這是一種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老式戰鬥轟炸機。

  於是我想起,位於格洛斯特的氣象飛行中隊是使用「蚊」式飛機的,是執行飛行任務的最後一批這種型號的飛機了。它用來在高層大氣中進行採樣,為天氣預報做準備工作。我曾在「不列顛之戰」航行表演中見過他們駕著「蚊」式飛機從低空掠過,使觀眾們看得喘不過氣來。

  我借著月光,能看見「蚊」式飛機座艙中那位飛行員戴著面具的頭部。當他從側窗中向外朝我看來的時候,能看到他護目鏡的兩個圓圈。

  他小心翼翼地舉起他的右手直到我可以看到他窗戶中的手,手指伸直,手掌朝下。他把手指朝前和向下捅,意思是說,「我們馬上往下降,與我保持隊形。」

  我點點頭,並迅速舉起我自己的左手,這樣他就能看見我的手,左手的食指朝前指向我自己的控制面板,然後豎起五隻散開的指頭。最後,我收回我的那只手在自己的喉頭掃了一下。誰都知道,這個手勢表示我剩下的燃料只能飛五分鐘了,接著我的引擎就要熄火。我看到他點頭表示理解。他的頭裹得嚴嚴實實,戴著護目鏡和氧氣面罩。然後我們向下朝著層層雲霧降落。

  他的速度加快了,我把減速板收了回來,「吸血鬼」停止了顫抖,並沖到了「蚊」的前面。我把油門收了回來,聽到引擎的聲音減低到成了一種輕輕的嘯聲,「牧羊人」重又回到了我的旁邊。我們徑直向諾福克籠罩在雲霧中的地面俯衝,我瞥了一下我的高度表:六百米。飛機依然在俯衝。

  他在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改為水平飛行,我們身下仍然是濃霧。也許雲霧的邊緣離地面只有三十米高。要是沒有地面進場導航的話,那就完全無法讓飛機安全著陸,我可以想像得到,從雷達站接連不斷傳入我旁邊那個飛行員的耳機中的聲音是些什麼樣的指示。我們兩架飛機兩層有機玻璃窗之間相隔的距離是二十五米,我們之間冰冷的氣流的速度是每小時六百六十公里。我的眼睛緊盯著他,盡最大的可能與他靠近在一起編隊飛行,唯恐在一剎那之間看不到他。我注視著他的每一個手勢。借著白茫茫的霧海,即使月亮在沉落下去,我也不能不對他那一架飛機的雄姿感到驚異——飛機的機頭不長,座艙是用透明防彈玻璃製成的,機頭的固定炮塔蓋著有機玻璃,兩隻引擎吊艙又細又長,各裝有一台勞斯萊斯公司製造的「默林」型引擎。這是一種精工製作的優質引擎,它發出隆隆的轟鳴聲,穿過夜幕飛向機場。

  兩分鐘以後,他在窗口舉起他握緊成拳頭的左手,然後貼著玻璃鬆開拳頭散開五個指頭,「請放下你的起落架。」我把控制杆朝下面推去,並感到所有三隻輪子放下時沉悶的鏗鏗響聲。令人高興的是,起落架是由液壓系統操動的,而不是依助於已經失效的電氣系統。

  「牧羊人」飛機的飛行員又朝下指著要再一次下降。而當他在月光之中急轉過去時,我看到了「蚊」的機頭,上面漆著又大又黑的兩個字母——JJK。也許表示「吉格·金」這樣一種呼叫信號。隨後我們又開始下降高度,這一次更為平緩。

  他就在雲霧層的上面改為水平飛行,高度已很低了,猶如糖絲一般的霧絮抽打著我們的機身,我們作了一次穩定的盤旋。我設法向我的燃料表掃了一眼,指針已指向零位,在有氣無力地抖動著。上帝保佑,趕快,我祈禱著,因為一旦我的燃料消耗光,就再也沒有時間爬升到跳傘所需的二百一十米的最低高度。對於一架引擎熄火的噴射式戰鬥機來說,三十米的高度是死亡的牢籠,絕無倖存的可能。

  有那麼兩三分鐘的時間,他看來像是滿足於保持他緩慢的盤旋飛行,而汗珠卻從我的頸後部冒了出來,並開始像涓涓細流一般沿著我的背部往下淌,把我的尼龍輕便飛行服都粘到了我的皮膚上。趕快,夥計,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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