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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沒有蛇(3)


  「謝謝你,我不餓。」拉姆·拉爾對伯恩斯說,他走開來,坐到河邊,把火辣辣的雙手浸在水裡。

  到太陽下山、卡車來接他們時,寬大屋頂上的瓦已被揭掉一半了。再有一天,就要用鋸和起釘杆拆屋椽了。

  這個活整整幹了一個星期。一度威風凜凜的大樓,它的椽。板、梁都被拆掉了,站在那裡,空空曠曠。張口的窗洞像睜著的眼睛,死盯盯地盼著死神的到來。拉姆·拉爾很不適應這種艱苦的勞動。他的肌肉酸痛不止,雙手長滿血泡。他掙扎幹下去,為了錢,他太需要錢了。他買了一個鐵皮飯盒、一個搪瓷缽子、一雙厚靴子和一副厚手套。別人誰也不戴手套。別人的手經過幹了多年體力活,都變得很結實。整個一周期間,大個子比利·卡麥倫不停地刺激他,讓他幹最重的活兒。一聽說拉姆·拉爾怕高就把他安排到最高處幹活。這位旁遮普人忍氣吞聲,因為他需要這筆錢。星期六那天,終於攤牌了。

  木料都拆光了,於是該拆磚石了。使這座龐然大物在離河遠的一方倒下去的最簡便的辦法,就是在面對開闊地的那面牆的角落處埋上炸藥。但絕不可能使用炸藥。在北愛爾蘭任何地方使用炸藥都必須有特許證。這樣就會驚動稅務人員。麥克奎因和他的手下人就都得交一筆可觀的所得稅,麥克奎因還得向國家保險捐一筆款。所以,他們危險地站在岌岌可危的地板上,將牆一大塊一大塊地鑿下來,下面支撐的牆壁在大錘的震動下不斷地開裂,隨時有坍塌的危險。

  午飯時,大個子比利繞著大樓走了兩圈,然後回到火堆旁。他開始給大家講,怎樣把三層樓上外牆上的很大一塊弄倒下來。他轉身對著拉姆·拉爾。

  「我想讓你到那上面去,」他說,「當那牆要倒時,把它往外蹬。」

  拉姆·拉爾往上看了看那塊牆,在牆基處橫著一條很長的裂縫。

  「那塊牆隨時都會倒下來。」他爭辯道,「誰站在那上頭都會跟它一起摔下來的。」

  大個子比利直盯盯地看著他,臉漲得通紅,氣得眼白都變紅了。「用不著你教我怎麼幹;讓你怎麼幹就怎麼幹,你這個黑鬼笨蛋。」他轉身憤憤地走開了。

  拉姆·拉爾站了起來,他聲音又尖又響亮地喊,「卡麥倫先生。」大個子比利·卡麥倫驚異地轉過身來。工人們坐在那裡,一個個驚得張著嘴。拉姆·拉爾慢慢地朝大塊頭走過去。

  「咱們要說清楚。」拉姆·拉爾說,聲音清脆響亮,空地上的人都能聽到。「我是印度北部旁遮普人,也是剎帝利血統,武士家族的成員。我現在或許沒有足夠的錢學醫,但我的祖先在兩千多年以前就是王子武士、達官學者了,而你的老祖宗還只能赤身裸體四腳爬行呢。請你不要再污辱我才好。」

  大個子比利朝下瞪著這個印度學生。他的眼白變得通紅發光。別的工人坐在那裡,驚得目瞪口呆。

  「是這樣嗎?」大個子比利冷冷地說,「現在還是這樣嗎?啊,今非昔比了,你這個黑雜種。我看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說著,他張開巴掌掄起胳膊,啪地一聲甩到拉姆·拉爾的臉上。這個小夥子一下子跌出幾英呎遠,摔在地上。他的頭嗡嗡響,他聽到湯米·伯恩斯朝他喊,「躺在那兒別動,小夥子。你若站起來,大個子比利會打死你的。」

  拉姆·拉爾仰視著陽光。那個巨人站在他的眼前,雙拳緊握。他意識到,他與這個高大的北愛爾蘭人打架是占不了便宜的。一種羞愧恥辱感湧上心頭。他的先祖曾經手握寶劍長矛,在百倍於愛爾蘭這六個郡的原野上飛馬馳騁,所向披靡。拉姆·拉爾閉上眼睛,躺著不動。不一會兒,他聽到大個子走了,別人在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他把雙眼閉得緊緊的,不讓恥辱的眼淚淌出來。在冥冥黑暗中,他看到灼熱的旁遮普原野上人們飛馬奔馳;豪放威猛的人們,戴著穆斯林頭巾,鷹鉤鼻、大鬍子、黑眼睛,他們是五大河流域的武士們。

  很久以前的一個上午,馬其頓的伊斯坎達曾經瞪著一雙貪婪似火的眼睛,飛馳在這片廣闊的原野上;年輕的神亞歷山大,人們稱其為大帝,在他二十五歲時曾經遺憾得流淚,因為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征討了。那些飛馬的人們都是大帝手下將領們的後代,也是哈爾基尚·拉姆·拉爾的祖先。

  他躺在塵埃上,而他們馳騁著,從他的身邊經過,低頭看著他。每個疾馳而過的人都向他說了一個詞:報仇。

  拉姆·拉爾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該怎麼辦就得怎麼去辦。他們的民族就是這麼行事的。當天的其餘時間裡,他都是在默不言聲中幹活,他不跟別人說話,人家也沒跟他說一句話。

  ***

  那天傍晚,天黑下來的時候,他開始準備了,他把破舊梳粧檯上的刷子和梳子都挪開,拿下來那塊髒墊布,又把鏡子從座架上拆下來。他拿出印度教經書,從書裡裁下一頁,上面有薩蒂女神的像,她是權力和正義的化身。他把像釘在梳粧檯上方的牆上,這就變成了一座神龕。

  他早已從車站的小攤上買了一束花,將它編成一個花環。在女神像的一側,他放了一隻淺碗,裡面盛有半碗沙子,在沙子上插上一支蠟燭,再點著。他又從衣箱中取出一個布卷,從中抽出六支香。從書架上取下一隻短頸花瓶,將香插在裡麵點著。一股沁人的香煙氣充滿屋中。外面,從海上滾過來隆隆霹靂聲。

  神龕備妥後,他站在前面,低下頭,手指托著花環,開始祈禱神靈指點迷津。第一聲霹靂在班戈上空滾過。他說的不是當代的旁遮普話,而是祈禱用的古梵語。「德威……薩蒂……媽……薩蒂女神……偉大的母親……」

  外面又霹靂一聲,頭一陣雨落了下來。他摘下第一枝花,放在薩蒂像前。

  「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要報復那個禍首……」他摘下了第二枝花,放到第一枝旁邊。

  他祈禱了一個小時,雨也一直下著。雨點砸得頭上的瓦片作響,再順著他身後的窗子流淌下來。祈禱結束時,暴雨也小了下來。他想知道應該採取什麼形式來進行復仇。他需要神靈給以指點。

  他做完時,香也燒完了,屋中充滿濃郁的香氣。蠟燭也燒短了。神像前梳粧檯的漆面上灑滿了花。薩蒂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他轉身走到窗前朝外看著。雨已經停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淌水。正當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時,一股雨水突然從窗上方的流水槽淌下來。一注細流順著滿是灰塵的玻璃往下流,在污垢中沖出一條路。因為污垢,水流不能一直往下淌,而是偏向一邊,於是,他的視線便隨著那條水路被引向窗角。水流停止時,他的視線正看著房間的一個角落。他的睡衣正掛在那兒的釘子上。

  在下暴雨時,他就已經注意到,他的睡衣帶子掉到地板上了。帶子盤在那裡,有結兒的一端壓在下面看不見,另一頭露在地毯上,上面的十多個流蘇只有兩根露了出來,像一隻帶叉的舌頭。這條盤在一起的睡衣帶子,在角落裡再像一條蛇不過了。

  拉姆·拉爾明白了。第二天,他乘火車到貝法斯特去看那位錫克教徒。

  蘭吉特·辛格也是醫學院學生,但他卻幸運得多。他的父母很富有,給他一大筆生活費。他在宿舍裡一間裝飾考究的房間裡接待了拉姆·拉爾。

  「我收到了家裡的信,」拉姆·拉爾說,「我父親病危了。」

  「我感到很遺憾,」蘭吉特·辛格說,「我很同情你。」

  「他要求見我,我是長子,我該回去。」

  「那當然,」辛格說,「父親去世時,長子總是應該守在身邊的。」

  「是飛機票的事兒,」拉姆·拉爾說,「我正在打工,掙錢很多。但現在手頭上還不夠。如果你能把缺的錢借給我就好了。我回來後繼續打工,再還給你。」

  錫克教徒對借貸是很在行的,只要利息合適和還錢有保障就行。蘭吉特·辛格答應星期一上午到銀行去取款。

  那個星期日傍晚,拉姆·拉爾來到位於格魯斯波特的麥克奎因家中拜訪他。這位承包商正坐在電視機前,手邊放著一罐啤酒。他就喜歡這樣來度過星期日的夜晚。他妻子把拉姆·拉爾領進來時,他把電視音量關小了。

  「是關於我父親的事,」拉姆·拉爾說,「他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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