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福塞斯 > 敖德薩檔案 | 上頁 下頁


  「可憐的小人物,」,她有一次對密勒說,「他們家裡應該有個好女人才好。」

  「你說什麼,可憐的小人物,」密勒抗議道:「他們都是些肮髒的老賭棍,口袋裡有得是可花的錢。」

  「好吧,如果他們有人照顧,他們就不會那樣了。」西吉反駁一句。在這點上,她的女性的邏輯是不可動搖的。

  密勒是由於偶然的機會見到她的,當時他正好來到雷柏大街基賽咖啡館樓下柯克特太太的酒吧間裡,跟店主人——一位老朋友和老夥伴——閒聊和喝上一杯。她是個大個子姑娘,身高五呎九吋,體形正好同身高相配稱,要換個矮一點的姑娘,就會顯得不合比例了。她隨著音樂用那些通常所謂的性感姿勢脫掉衣服。密勒對這一套司空見慣,只管呷他的酒,連眼皮都不抬一抬。

  演出結束,掌聲四起,她沒有做出職業舞女那種討厭的歪頭姿勢,而是羞澀地、有點忸怩地對觀眾馬馬虎虎地微微一鞠躬,敷衍塞責地露齒一笑,就像一條訓練不足的獵狗,不顧人們為她下了多少賭注,卻只叼回了一隻才出毛的松雞。正是這一笑,而不是那老一套的舞蹈或體形,把密勒給迷住了。他打聽她肯不肯來喝一杯,於是她被請來了。

  密勒是跟老闆在一起,所以她就避免要一瓶香檳而叫了一瓶杜松子酒。使密勒驚奇的是,他發現她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人,就問她在演出結束後他是否可以送她回家。帶著明顯的保留,她同意了。密勒冷靜地打著他的牌,當晚並沒有去打她的主意。這是早春季節,當她從已經關閉的酒吧間出來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最沒有魅惑力的粗呢大衣,他心想這是故意的。

  他們只是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她漸漸擺脫了先前的緊張,高興地談起來了。他得知她喜歡流行音樂、藝術、沿阿爾斯特湖邊散步、做家務以及看顧孩子。這以後,他們開始在她每星期中不上班的那個晚上出來吃吃飯或者看看電影,但不在一起睡覺。

  三個月後,密勒把她帶到自己的床上,接著又問她是不是願意搬進來住。西吉是個對生活裡的大事非常死心眼的人,她早就決定要跟密勒結婚,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的只是她能不能先不跟他睡覺或用其它辦法而得到他。現在她很懂得,他一旦需要完全可以另找女人來佔領他的另一半床鋪,所以就決定搬進去,並且使他的生活過得非常舒服,以至非跟她結婚不可。到十一月底,他們已同居六個月了。

  就連密勒這個精通家務事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她把家管得非常之好。她從來不直接提到結婚,而是試圖通過別的途徑來探聽口氣。密勒裝做沒有注意到的樣子。在阿爾斯特湖畔陽光下散步的時候,她有時看見一個剛學走路的小孩,就會在他父母親慈愛的目光下逗著他玩。

  「噢,彼得,他不像個小天使嗎?」

  密勒會嗯嗯幾聲:「是啊,真可愛。」

  這以後,她會使他掃興整整一個小時,就為他沒能懂得這個暗示。但他們在一起過得很幸福,尤其是彼得·密勒,他覺得這種安排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既有婚後的全部享受,卻又沒有婚後的種種束縛。密勒喝完他杯子裡剩的咖啡和西吉的那杯,正在走往浴室的半路上,電話鈴響了。他轉身進入起居室去接電話。

  「彼得嗎?」

  「是的,是誰呀?」

  「卡爾……」

  他的腦子還昏昏沉沉的,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卡爾?」

  電話裡的聲音顯然不大耐煩。「卡爾·勃蘭特。怎麼回事?你還沒睡醒嗎?」

  密勒醒過來了,「噢,唉啊,卡爾。對不起,我剛剛起來。什麼事啊?」

  「瞧,是關於那個死去的猶太人的。我想跟你談一談。」

  密勒莫名其妙,「什麼死去的猶太人?」

  「昨晚上在阿爾托納開煤氣自殺的那個人,連這個你都記不起來嗎?」

  「是啊,昨晚上的事情我當然記得,」密勒說,「我不知道他是個猶太人。他怎麼啦?」

  「我想跟你談一談,」警察巡官說,「不過不是在電話裡。我們可以見見面嗎?」

  密勒的記者頭腦馬上開動起來。凡是有什麼事情要說但又不願意通過電話來說,那必定是認為事關重要。至於勃蘭特,密勒更難相信一個警探會在一些無聊事情上賣關子。

  「可以,」他說,「你有空出來吃飯嗎?」

  「行。」勃蘭特說。

  「好。如果你認為值得,我會出錢買的。」他說了鵝市場上一家小飯館的名稱,約定一點半鐘在那兒會面,就放下了話筒。他還是迷惑不解,因為他看不出,從一個老頭——不管他是或不是猶太人——在阿爾托納區貧民窟的一間出租房間裡的自殺,能搞出一篇故事來。

  吃飯時,這位年輕的偵探似乎一直避免接觸他這次約密勒前來面談的那件事情。等到上咖啡時,他簡短地說了一句,「昨晚上那個人。」

  「是的,」密勒說,「他怎麼啦?」

  「你一定聽說過,我們也全都聽說過,戰爭期間甚至於戰前,納粹對猶太人所幹的那些事吧?」

  「當然,在學校裡他們盡往我們腦子裡灌這些東西,不是嗎?」密勒感到迷惑和不安,像大多數德國青年一樣,當他十二歲左右在學校裡讀書時,人們告訴他說,他和他的所有同胞對重大的戰爭罪行都負有責任。他當時囫圇吞棗,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指的是什麼。

  後來就很難弄清楚老師們在戰爭結束後的年代裡講的那些話的意思了。沒有人可問,也沒有人想講,老師們和父母們都這樣。只是到了快成年的時候,他才有可能讀到一點有關的東西,儘管他所讀到的使他噁心,他卻沒有感到這跟他有什麼關係。那是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遠得很了。事情發生時他並沒有在那兒,他的父親沒有在那兒,他的母親也沒有在那兒。他心裡自我辯解說,這跟彼得·密勒有什麼相干的呢,所以他從沒有去打聽過姓名、日期和種種細節。他奇怪勃蘭特為什麼提起這個問題。

  勃蘭特攪動一下他的咖啡,他也有點不怎麼自在,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昨晚上那個人,」他終於說道:「他是個德國猶太人,他在集中營待過。」密勒回想起昨晚擔架上骷髏似的死人。他們最後都落得這麼個下場嗎?哪有的事。那個人無非是十八年前讓盟軍解救出來後活著活著就老死了。可是那張臉繼續浮現在他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或者至少沒有在知情的情況下看見過一個在集中營待過的人。他也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党衛軍殺人犯,這點他可以肯定。真碰到了,一定會知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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