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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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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他總算開口,「我想,我們大概會向你們提出一定的賠償。但是,我現在沒辦法冷靜地聽你們說……,很抱歉。」 「是,這我們當然瞭解。我們今天是想非得道個歉才行,所以才來的。突然來打擾,真是抱歉。」 前山夫婦頻頻低頭道歉,然後回去了。在他們堅持留下的禮盒中,裝著某知名水果店的高級綜合水果。 知道客人回去了,實紀從隔壁房間回到客廳,馬上玩起電動。直貴茫然地看著她。 「看見那兩個人,我思考了兩件事。」 「甚麼事?」 「其中一件,」直貴舔舔嘴唇,「沒甚麼大不了的。他們的兒子被逮捕,明明思緒一團混亂,卻來被害者家道歉,一般人應該很難做到吧?」 「是啊。」 「至少,我就做不到。」說完直貴搖搖頭,「應該說,我過去做不到。結果,我一次也沒去。」 「因為……,犯罪情節不一樣啊。假如兒子犯的是殺人罪,他們應該也沒辦法到被害者家吧。他們兒子犯的是搶劫罪,而且被害者也只受輕傷,所以他們才能輕易地下定決心,登門道歉吧?」 「是這樣嗎……?」直貴用手撐著下巴。 「另一件事是甚麼?」由實子問他。 「嗯……,」他輕輕吐一口氣,「他們是好人,對吧?雖然你那麼說,但是能來道歉,我還是覺得很了不起。他們就算討好我們,對判決結果也沒有任何影響。我想,他們一定是非常好的人,因為生性和善,所以連兒子也管不動。」 「你想說甚麼?」 「他們是好人,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但是,」直貴將手指插進頭髮中,沙沙沙地搔頭。他停止動作,接著說:「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他們。我知道不是他們的錯,但是他們兒子害實紀和你受傷,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筆勾消。看到那兩個人跪下道歉,我心裡非常難過,差點喘不過氣來。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清楚地瞭解了社長話中的涵義。」 「甚麼意思?」 「我們一直以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就好了,但那是錯的。那只是讓我們自己接受現實。但其實我們必須選擇更艱辛的路。」 那一晚,直貴寫了信。信的內容如下: 「大哥: 你好嗎?我想,你今天大概也在工廠裡努力工作吧。你入獄已經幾年了呢?你大概察覺到自己快要出獄了吧。 不過,我必須向你宣佈一件重要的事。就結論而言,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從今以後,我會完全拒收你寄來的任何郵件。所以,你不用再寫信給我了。 突然寫這麼殘忍的事,我想你大概很驚訝吧。但是這是我深思熟慮之後所下的結論。當然,我是懷著天人交戰的心情,下這個結論的。 理由是為了保護家人。坦白說,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 我背負著強盜殺人犯的弟弟這個標簽活到今天。由實子則是強盜殺人犯的弟媳,而實紀即將被貼上強盜殺人犯的侄女這個標簽。我們無法抗拒世人給我們貼上標簽,畢竟這是事實,我們無法責備世人對我們貼上標簽的行為。這世上充滿了危險,這是一個不曉得何時、何人會加害自己的社會。每個人只能保護自己,身為沒有特權的老百姓,只好對周遭的人打上某種標記。 被貼上標簽的人,只能接受自己的人生。因為我是殺人犯的弟弟,所以必須捨棄樂團的夢想,也被迫放棄和心愛的女人結婚。工作後,一旦被人發現這件事,就得被調職。由實子受到鄰居冷眼對待,女兒實紀結交朋友的機會也被剝奪。那孩子將來長大成人,假如有心儀的對象會怎麼樣呢?對方的父母發現她伯父是殺人犯,還會祝福他們的婚姻嗎? 從前我沒有將這樣的內容寫在信中,是因為不想讓你有不必要的顧慮。但是我現在的想法變了,我應該早點告訴你這些事。因為,我認為讓你知道我們所受的苦,也是你應受的懲罰。如果不知道這件事,你的刑罰就不會結束。 從我將這封信投入郵筒的那一秒鐘起,我打算拋棄自己是你弟弟的身分。從今以後,我打算和你劃清界線,決心抹滅從前所有和你有關的回憶。所以,假如你幾年後出獄,也希望你和我們保持距離。看完這封信之後,請你當作武島直貴這個男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寄給哥哥的最後一封信竟是這種內容,我感到非常遺憾。請你務必保重身體,出獄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是身為弟弟最後的願望。 弟 直貴」 7 瀏覽文件後,人事課長微微抬頭看直貴。直貴感覺到,他的眼神中浮現困惑、放心,以及些許同情的色彩。 「這樣真的好嗎?」人事課長問道。 「我心意已決。」直貴斬釘截鐵地說。 人事課長輕輕點頭,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自己的印章,蓋在文件最下方一排四方形字段中的一欄。 人事課長將文件重新看過一遍,然後遞給直貴。「你恨……」說完後,他閉上嘴。「不,沒甚麼。」 直貴盯著低下頭的人事課長的臉,說了句「謝謝」,離開了辦公室。 人事課長或許想這麼問:你恨公司嗎……?直貴對此早已擬好了答案。我不恨,反倒心懷感謝……,這份心情並不假。 接著,直貴跑到總務課和健康保險課,請各單位的主管在文件上蓋章。最後去找物流課長,蓋齊所有章。如此一來,就完成了離職程序。 直貴找不到物流課長,於是前往倉庫。不過,他並沒有未完成的工作要做。工作幾乎都交接好了,正式離職日是兩周後,但是他還剩兩周的年假,所以他從明天起就不用到公司了。 當他提起打算辭職時,由實子並沒有反對。她只是落寞地笑了,然後說:「這樣的話,得過好一陣子苦日子了。」實際上,今後大概也會讓她吃苦。直貴心想,得儘量縮短讓她吃苦的期間。 感覺有人,回頭一看,平野沒穿西裝外套,正要走進倉庫。他戴著作業員專用的帽子。 「我知道錯過今天,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好久不見,承蒙您多方關照。」直貴低頭行禮。 「哎呀,那種場面話說不說都無妨。」社長靠近直貴,像第一次見面時般坐在瓦楞紙箱上。「後來和你哥哥怎麼樣?」 直貴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我們斷絕關係了。」 平野噘起嘴巴,「你告訴他本人這件事了嗎?」 「我寫在信裡了,我告訴他不會再寫信給他了。」 「是喔。所以你要和罪犯哥哥斷絕關係,逃離知道自己過去的人。」平野面帶笑容地說,「這就是你選擇的路啊。」 「我不知道是否正確,但這是為了保護家人。」 平野籲了一口氣。「或許有人會批評你的決定,說你因為在意世人眼光,而和家人斷絕關係算甚麼?或是服完刑期的人回歸社會時,只能依賴家人,家人怎麼可以捨棄受刑人?」 「如果我沒有結婚,又沒有女兒的話,或許我會選擇別條路。但是我有了新的家人,我現在認為,想同時拯救犯罪的哥哥和無辜的妻小,是個錯誤。」 「你完全沒錯,就人的立場,你應該是正確的。但實際上,沒人能說甚麼才是正確的,就像剛才你說的一樣。不過,我要先告訴你,你所選的不是一條簡單的路。就某個層面前言,說不定會比之前更艱辛。畢竟,沒有了堂堂正正這面旗幟。你一個人攬下所有秘密,即使發生問題,你也必須獨自解決。唉,不過你太太或許有時會助你一臂之力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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