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我殺了他 | 上頁 下頁


  我望著她那雙大眼睛,問道:「你覺得你會幸福嗎?」

  略微躊躇之後,我的妹妹在聲音裡加入幾分力道回答:「當然。我一定會幸福的。」

  「那就好。」我說。

  十一點一過,我們便回到各自的房間。我打開音響,播放莫紮特名曲CD,開始整理起量子力學的報告。只不過我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耳裡聽的也不是莫紮特。由於這裡可以隱約聽見隔壁房間的動靜,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美和子奪去。

  我換上睡衣,爬上加大單人床的時候,已將近半夜一點,但仍舊毫無睡意。我早就料到會失眠,所以並沒有特別焦躁。

  過了一會兒,隔壁傳來小小的聲響,接著是拖鞋與地面磨擦的聲音。美和子還沒睡。

  我下了床,悄悄開門。走廊很暗,但美和子的房門縫隙透出光線,在地板上劃出一條細線。

  然而這條線就在我眼前忽然消失了。她房內又發出小小的聲響,應該是她上床了。

  我站在她房門前,在黑暗中凝視著門。彷佛X光透視般,腦海中浮現房內的模樣,甚至連她掛在椅背上睡衣的形狀都看得見。

  但我立刻微微搖頭。因為我想到,這個房間裡面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樣。椅子已經連同美和子常用的書桌搬到另一個家了。而今晚她睡覺時穿的,應該不是睡衣,而是T恤。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立刻聽到一聲微弱的「甚麼事」。美和子果然還沒睡著。

  從門縫透出的光可得知燈再度點亮。門開了,一如我的預料,美和子穿著T恤,衣襬下露出她赤裸纖細的腿。

  「怎麼了嗎?」她以略帶困惑的眼神抬頭看我。

  「我睡不著,」我說,「所以我想如果美和子也還沒睡,就來聊聊。」

  美和子甚麼也沒說,只是定定地望著我的胸口。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清楚看穿了哥哥敲門的目的。因為看穿了,才不知如何回答。

  「抱歉,」我受不了沉默,說道,「今晚我想待在美和子身邊。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能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了。明天要住的飯店,是一人一間房。而且,穗高先生也說他會來。」

  「以後我也會常常回來呀。」

  「可是,能夠和還不屬￿任何人的美和子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今晚了。」

  我的話讓美和子無言,於是我再往前踏了一步。但她伸出右手,輕輕推了我的胸口。

  「我已經決定放下了。」

  「放下?」

  美和子點點頭。

  「不放下,怎麼有辦法跟別人結婚呢。」

  聲音低如囈語,但她的話卻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針,刺穿了我的心臟。除了痛,我還必須承受透寒的冰冷感觸。

  「說得也是。」我垂下頭,吐了一口氣。「當然,你說得對。」

  「對不起。」

  「不,沒關係。是我自己不知道在想甚麼。」

  我看到美和子的T恤,畫著貓咪打高爾夫球的圖。我想起那是我們去夏威夷時買的。以後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時光了。

  「晚安。」我說。

  「哥哥晚安。」美和子露出寂寞的微笑,關上了門。

  ***

  身體好熱。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沒有半點睡意,心想不如直接醒著等天亮吧,但時鐘的指針卻慢得令人好生不耐。我陷入極端可悲的情緒中。

  我想起那個晚上。

  打亂我們人生的那一晚,世界突然扭曲的那一晚。

  那是我和美和子開始同住的第一個夏天。

  如果要找藉口,終究是要怪兩人孤單地過了十五年。儘管表面上故作開朗,但心底卻暗藏著如古井般的幽暗。

  領養我的親戚非常好,親切熱心,不但視我如己出,也隨時細心留意我會不會有奇怪的自卑感。為了回應這份關懷,我的舉止也像家庭裡的一份子。我經常提醒自己不要生分見外,有時候也會特意撒嬌。總之,就是扮演一家人。我覺得自己不能太乖,便會做一點壞事,故意讓叔叔他們擔心。因為我知道,與其始終當個好孩子,不如裝壞再改過,更能討大人的歡心。

  我告訴美和子時,美和子一臉驚訝地表示她也一樣。而她也分享了她的經驗。

  美和子說她剛被收養時,是個沉默的小女孩。不和任何人玩,總是獨自看書。「暫時不要勉強她,她還無法從打擊中走出來——我身邊的叔叔伯伯這麼說。」美和子回憶著當時笑道。

  這個不愛說話的陰沉女孩,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活潑起來了。小學畢業時,已經蛻變為一個開朗少女。

  「然而那全都是演出來的。」她說。「不愛說話也好,慢慢變活潑也好,全都是演的。我只不過是表現出大人容易理解的態度而已。為甚麼要這麼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想,大概是那時候覺得為了活下去,自己非得那麼做不可。」

  我們談過之後才明白,原來彼此的想法相似得驚人,而且都基於同樣的想法採取行動。「孤獨」是我們的核心。我們心中所追求的,是「真正的家人」。

  同住之後,我們盡可能長時間待在一起。一方面是彌補過去分開的時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醉心于有家人同在的安適。我們像貓一樣互相嬉鬧,體會到身邊有了和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人竟是如此幸福,甚至因此而深深感動。

  於是,那一夜降臨了。

  我吻了美和子,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如果是吻在臉頰或額頭上應該沒甚麼關係,但我親吻的卻是她的嘴唇。

  在那之前,我們正貼著臉說話,聊著有關父母的回憶。美和子靜靜地流淚。看著她的眼淚,我莫名感到無限愛憐。

  當然,說實話,早在那之前,我心中就有一部份不把美和子視作親妹妹,而是當成年輕女性看待了。對此,我自己多少有所警惕,但並未抱持太多危機意識。我以為,許久不見的妹妹女大十八變,美得耀眼奪目,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經驗。我相信只要過一段時間,她對我而言就只會是妹妹。

  我認為我的想法並沒有錯。但是,我卻連這一段時間都無法等待。我內心的縫隙讓潛伏在其中的惡魔有機可乘。

  我不知道美和子是以甚麼樣的心情接受了當時的那一吻。我猜想,她也和我一樣,內心產生了縫隙,因為她的臉上並沒有震驚的神色。不如說,更像是確認了早已預知的事似的,露出類似滿足的表情。

  當時,包圍著我們的空間與世界脫離,時間也靜止了。至少對我們而言是如此。我用力抱緊美和子。她一度像人偶般動也不動,但不久便放聲哭了出來。她並不是不願意被我抱住而哭的,因為她的手也環抱了我的背。她哭著呼喊父親和母親。她的聲音,變成十五年前的聲音。也許是因為經過那麼多年,她終於找到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了。

  為何我會脫下美和子的衣服,為何她沒有抵抗,至今我仍不明白。我想她也不明白吧。當時,我只是一心想這麼做——我只能這麼說。

  我們在狹小的床上合而為一。我進入美和子體內時,她痛苦地皺起眉頭。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是處女。

  在生澀的結合之後,美和子再度發出哭聲。我以嘴唇輕觸她纖細的肩膀,緩緩動起來。

  一切彷佛發生在夢中,時間與空間的感覺模糊依舊。我的腦子完全拒絕思考。

  即使如此,唯有一種感覺逐漸而確實地烙在心上:我們已開始從無盡黑暗的長坡上往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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