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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所以我本來應該叫做麻岡拓實啊——他心想。

  據養父說,麻岡須美子將兒子送養後過了三年,嫁到愛知縣一戶姓東條的和菓子鋪人家。她寫了封信過來通知宮本夫婦這個消息,但並未詳述她為甚麼會嫁人、對方又是甚麼樣的人物,她的字裡行間強烈表達的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拓實,很想再見他一面。

  一直避免與須美子聯絡的宮本邦夫,這時回了信報平安。信上只是淡淡寫著:恭喜你結婚,我們寄予無限的祝福。拓實一切安好,非常健康地成長,請放心。

  結果隔沒多久,她又捎了第二封信來,這次非常清楚地寫著:能不能讓我見見拓實?整封信的內容只有這件事。

  宮本邦夫找了妻子商量。說實話,他讓他們母子見面的意願並不高,而妻子也是同樣的心情。一方面是兒子已經完全習慣這個家了,突然要他和一個陌生女子見面,只是讓他覺得不知所措吧。再者,宮本達子還擔心另一件事——結婚之後生活安定下來的須美子,會不會想以親生母親的身分要回孩子呢?

  話雖如此,也不好冷淡地拒絕人家,苦思良久後,邦夫語意模糊地回了信說:等孩子大一點,看看時機再說吧。

  然而,孩子的生母卻將這個回復視為允諾。不,或許她也明白宮本夫婦打算婉拒,只是決定裝作沒察覺。於是當拓實剛滿五歲沒多久的某一天,東條須美子突然造訪宮本家。

  不過幾年的時間,當年那個衣衫襤褸的憔悴小姑娘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雖然身子纖瘦依舊,體形明顯多了女性的圓潤,妝容非常得體,身上那套粉紅色洋裝也不像是廉價品。

  那天,碰巧宮本夫婦都在家。須美子朝兩人深深鞠躬,求他們讓她見拓實,邊說淚水邊啪嗒啪嗒落下,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那個時代不比今日,當年要從愛知縣大老遠跑來東京,對於精神與肉體兩方面都是相當大的考驗。何況須美子這趟即使到了東京,又無法保證她的目的能夠如願達成。

  宮本夫婦終於點頭了,但是有兩個條件,那就是——須美子絕對不能讓拓實知道她是他的親生母親;還有,不能在拓實面前掉眼淚。須美子信誓旦旦地答應兩人,她一定會遵守條件。

  宮本夫婦壓抑著內心的不安,安排須美子與拓實獨處。與其說是對須美子的體貼,他們這麼做其實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們很害怕自己無法承受生母與兒子久別重逢的場面在眼前上演。

  好好地見過拓實之後,須美子再次向宮本夫婦深深鞠躬致意,淚水在她泛紅的眼眶中打轉,但她終究是忍了下來,顯然仍堅守著對夫妻倆的承諾。她離開之後,拓實問養父母的第一句話是:「那個阿姨是誰?」

  後來就一如拓實的記憶,須美子每隔一、兩年便會造訪宮本家。但宮本夫婦只是愈來愈不安,因為拓實日漸長大,開始會問說,為甚麼有時候那個阿姨會來我們家?為甚麼只有我和她待在房間裡?而且更令他們不安的是,他們察覺須美子的眼神中萌生了某種執著。

  達子問邦夫,我們求她不要再見拓實了好不好?邦夫只是安撫道,事到如今也說不出口叫人家不要來了吧。

  但這問題終究是得到解決,因為須美子沒再現身了。

  聽完養父母這段話,拓實心中對於東條須美子這名女性並沒有產生特別的感情,即使記憶中的確存在這位偶爾上門拜訪的神秘阿姨,但情感上,那名女子不過是個陌生人,至少他從未有過想再見她的期待,不如說,當時的拓實只覺得不想再和這種麻煩事有任何牽扯。

  一般人或許覺得這件事令人大受打擊,但拓實依然順利地考上高中,並加入了棒球社。在宮本夫婦坦白一切的之前與之後,宮本家的生活步調並沒有甚麼改變,養父每天開出租車賺錢忙到很晚才回家,養母則是一樣悉心地照料拓實的成長。

  然而,說一切如常是騙人的。原先宛如鎖鏈般緊緊系著的一家人的心,開始漸行漸遠。

  § 7

  走出拉麵店,拓實繞去平日購物的超市,拿了特價的廚所衛生紙到收銀台結帳,問了一位認識的女店員:「還有『那個』嗎?」

  年約三十五、六的胖胖女店員微笑著點頭:「有哦。」說著從收銀台裡側拿出以細長塑料袋裝著的一袋東西。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不會啦,反正你沒拿走,我們也是丟掉的。」

  拓實右手提著廁所衛生紙和那袋東西,左手拎著外帶煎餃,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一看,時生躺在壁櫥前呼呼大睡,大概是累壞了吧,打鼾頗大聲。拓實放下手上的東西,按下十四吋電視的開關。這台電視是朋友送的中古品,從打開電源到屏幕出現畫面需要一些時間,而這段空檔,他叼了一根 echo,點上火。

  終於出現的畫面映著某位知名男藝人與他所率領的探險隊,這是每隔一、兩個月便會播放的特別節目。探險隊深入非洲大陸或南美叢林等秘境,每次都有無比驚人的大發現,拍下了衝擊性滿點的畫面。而這回的舞臺似乎是海上,探險隊上了船,旁白的語氣非常誇張,看來他們此行的目的是發現巨大鯊魚。拓實不禁苦笑,都甚麼年代了還在瘋《大白鯊》啊,史蒂芬·史匹柏熱潮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注:電影《大白鯊》(Jaws),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Allan Spielberg, 1946-)於一九七五年導演的驚悚電影,故事以一九一六年紐澤西海岸鯊魚襲擊事件為素材。本片被譽為動作片領域的分水嶺,暑期大片的開山之作。】

  拓實抽著煙望向時生。電視音量不算小聲,時生卻自顧自睡得好沉。拓實站起身打開壁櫥,一條髒髒的毯子收在最上層,他抽出毯子幫時生蓋上,心想,自己好像不曾幫他人幹過這種事,管人家感冒還是受傷,他一向是抱持事不關己的態度。

  說穿了,每個人都是不相干的旁人吧!——這句咬字含混的怒駡再度在拓實的耳中響起。當初,說這句話的是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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