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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其實這兩個月來,宮本夫婦一直滿懷期待地等待好消息。雖然他們對大阪那邊說要等看過孩子再下決定,在這對夫妻的想像裡,家庭成員三人的新生活藍圖早已不斷擴大,因此說實在的,根本不用等見到孩子的長相,他們的心意已經等同確定了。

  然而,這對迫不及待想早日見嬰兒一面的夫妻卻遲遲得不到對方的通知,好不容易等到介紹人的聯絡,卻是出乎意料的消息——大阪姑娘生下孩子後似乎改變了心意,堅決不肯將孩子送人。

  可是之前不是談好的嗎!——宮本夫婦難掩心中憤怒,尤其是宮本太太,受到相當大的打擊。這也難怪,夢寐以求的小孩眼看就要迎進門,卻被對方擺了一道。不過宮本夫婦倒是不至於感情用事而遷怒介紹人,兩人逐漸冷靜下來後,彼此安慰道——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身為母親的當然不願放手。如果那位小姑娘有能力自己好好養大孩子,那是再好不過了。

  當時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宮本夫婦也沒能見到小嬰兒一面。

  但是,過了大概一年,那位介紹人親戚又打電話來,問宮本夫婦還想不想領養先前那個小男嬰。

  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宮本夫婦問介紹人,對方為甚麼改變心意了?介紹人說,孩子的媽很想憑一己之力帶大孩子,但她原本身子就不好,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麼一來,家計便落在她母親身上,但單靠母親微薄的家庭副業收入,根本無法支撐三人的生活,再這樣下去,孩子遲早會營養失調而活不下去。到了這個地步,孩子的媽才終於答應將孩子送人撫養。

  櫻花前線從九州島開始北上的某一天,宮本夫婦抵達大阪,來到一處許多破舊小屋集中的地區,當中的一間便住著小男嬰與媽媽、外婆三人。孩子的媽才十八歲,骨瘦如柴,臉色奇差,據說她中學畢業後便到紡織廠工作,後來因為體弱多病遭解雇。她的母親個頭很小,年約四十五、六歲,卻像個老婆婆般滿臉皺紋。

  【櫻花前線:原文做「桜前線」,日本依照各地櫻花開花的預測日期所畫出來的開花地域最前線稱之,花期依氣候和緯度不同而變化,緩緩北上日本列島,通常在每年三月下旬開始,從九州島、四國南部逐漸北上,抵達最北邊的北海道約是五月上旬。】

  小男嬰躺在潮濕的榻榻米上,體形遠較同齡的嬰兒要小,肢體動作反應也偏遲緩,看著他那隱約可見肋骨的小身子蠕動著細瘦的手腳,宮本太太不禁聯想到孱弱的昆蟲。

  「這孩子就麻煩你們了。」小男嬰的外婆正襟危坐,朝宮本夫婦深深低頭鞠躬,而一旁孩子的媽只是一徑低著頭,這兩人都穿著滿是蟲蛀痕跡的羊毛衫。

  宮本太太抱起小男嬰,沒想到體重這麼輕。她將小男嬰放到膝上端詳面容。因為很瘦,一對眼睛更顯得大了許多。小男嬰也回望著她,雖然面黃肌瘦,眼神卻非常澄澈,雙瞳彷佛正在向她訴說著甚麼。

  宮本太太望向丈夫,一直從旁看著小男嬰的宮本先生與妻子對看一眼,輕輕點了個頭。這就是兩人最後的結論。

  宮本夫婦決定當天便帶走孩子。孩子的媽似乎已經死了心,甚麼也沒說。夫妻倆與孩子的外婆談了許多,多年後,當時雙方談了些甚麼,夫妻倆已經不記得了,他們唯一記得的是,當他們抱著小男嬰離開那間破屋子的時候,孩子的媽始終端坐著雙手合什,緊咬指尖,目送他們離去。

  那時還沒有新幹線,宮本夫婦搭夜行火車回東京。將近十多個小時的路程,宮本太太抱著小男嬰,絲毫不覺得累;而車上其它乘客也因為他們帶著小嬰兒,對這一家子特別友善,更是令夫妻倆喜悅不已。

  就這樣,拓實成了宮本家的兒子。

  吃完拉麵喝完麵湯,拓實正要起身,看到牆上貼了張紙寫著「煎餃歡迎外帶」。

  他算了算這餐的花費,想了一下口袋裡的所有財產。剛才進面店前,他買了一包 echo。

  「老爹,煎餃兩人份帶走。」

  正在下面的老闆默默地點了個頭。

  拓實拿出 echo,撕掉盒口的錫箔紙,抽了根煙出來,拿起櫃檯供應的火柴點上火。他望著呼出的煙緩緩飄向積了陳年油垢的天花板,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就在高中升學考前幾天的某個夜裡,拓實向父母問起自己的身世。其實他猶豫了很久,不知道這種事該不該由自己先開口。自從偷看了戶籍謄本,發現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他一直很煩惱該在甚麼時機問他們。這天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並不是因為他決定面對現實,而是他再也受不了這種內心折磨了。

  養母早察覺兒子最近怪怪的,也在猜想他是不是偷看了戶籍謄本,因此當拓實問起這件事,宮本夫婦並沒有顯得太狼狽,也或許是已有心理準備遲早得面對這一天吧。

  那一晚的談話,大多是養父邦夫在回想述說,養母達子只是偶爾插個話替邦夫補充一些細節,而且她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不敢和拓實對上眼。拓實望著達子那副模樣,可悲的是,他心裡想著——看來這個人和我果然是沒有血緣關係。

  聽完整個來龍去脈,拓實依舊沒有甚麼真實感,自己彷佛只是看了一出電視連續劇的旁觀者,既不震驚,也不覺得悲傷。養育他至今的雙親沉默著,似乎在靜待拓實爆發內心的悲憤,然而說實在的,他完全不知道該說甚麼。

  「就是這麼回事。」養父邦夫打破沉默,「爸爸媽媽和你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但是,這就是和一般親子唯一的差別。我和媽媽從不覺得你不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往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你就別把這事放心上了。嗯,我希望你別放心上。」

  「是啊,拓實,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媽媽我也常覺得你是我奶大的呀。」

  對自己有著養育之恩的兩人都這麼說了,拓實還能說甚麼。即使他們保證一切都將一如往常,拓實其實不曉得,自己還有甚麼選擇。

  「我的親生母親……是那個人嗎?」他依舊低著頭,「就是那個……直到幾年前還不時會上門來的那個女人。操著一口關西腔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養父回答了:「嗯,是她沒錯。她後來結婚了,現在叫做東條須美子,舊姓是麻岡。」

  拓實問字怎麼寫,養父翻過報紙傳單的背面,以原子筆寫下「東條須美子」、「麻岡」兩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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