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殺人之門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抬頭看著紙門的上方,我也跟著抬頭看。

  「家母,就是在那裡上吊自盡的。」

  他的口氣平淡,彷佛是在閒聊。然而,這句話卻像把銳利的刀似地,貫穿我毫無防備的胸膛。我的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出聲。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我家和家母幾乎沒有來往,只有偶爾通通電話。可是上個月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後,我太太說傍晚母親來過電話。我問她母親有甚麼事情,她說不太清楚。就內人所說,家母一開口先問晚飯要煮甚麼菜,內人回答還沒決定,家母說我愛吃築前煮【注:先用油炒過雞肉、根菜類、蒟蒻等,再以醬油、砂糖烹煮,屬￿日本福岡、築前的地方料理。】,弄那個好了。她們的對話內容大概就是這樣。」

  我想起了她們婆媳關係不睦,因而分居一事。

  「我有些擔心,於是打了電話。當時已經九點多了,但卻沒人接聽。我本以為家母可能是在泡澡,所以再打一次電話,仍舊沒人接。時間那麼晚了,她不可能外出,雖說她年事已高,但畢竟那個時間睡覺還是嫌早了點。何況家母的枕邊放了一部電話,不可能沒聽到鈴聲,於是之後我每隔三十分鐘打一次電話,卻還是沒人接。我想,乾脆明天再打一次電話,如果還是沒人接的話就過來看看,但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也就顧不得半夜,開車飛奔過來了。」

  我想像當時他眼前的情景,全身汗毛豎起。

  「嚇死我了。」他靜靜地繼續說。「說來丟人,我竟然失聲尖叫。都五十歲的人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如此失態。老實說,我當時真的很害怕,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因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悲傷。在那之前,我就只是害怕,而對自己害怕母親的屍體感到羞恥則是在過了更長一段時間之後。」

  「她用甚麼……」我總算出聲,下意識地說。

  「甚麼?」

  「嗯……她是用甚麼上……」

  「噢。」他一臉會意過來的表情。「她用的是暗紅色的和服腰帶。」

  「是嗎?」

  「怎麼了嗎?」

  「沒甚麼。」我搖搖頭。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問那種問題。

  「接下來可辛苦了。一會兒警察做筆錄,一會兒有的沒的雜事一大堆。不過,家母死于自殺應該不容置疑。警方問我對於家母自殺的動機心裡有沒有個底,我回答真要說的話,大概是因為寂寞吧。自從和我們分居以來,家母就孤單一個人。她沒有留下類似遺書的東西。警察做完筆錄之後也能接受這個說法。反正對他們警方而言,如果沒有他殺的嫌疑就沒有調查的必要,也就想要早早結案。」

  我低聲說:「請節哀。」那聲音真的很小,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不過,」他繼續說,「在準備守靈和葬禮時我聽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是鄰居說,不時有年輕男人進出這個家。我不認為家母會帶年輕的情夫入室,但對方像是上班族這一點卻令我很在意,而且好像是兩個人一起來,還有人說聽到他們在玄關聊得很愉快的聲音,所以應該是相當熟悉的人。」

  我感覺全身發熱。明明是個涼爽的季節,我卻開始冒汗。

  「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那就是家母的存款被提領了很多錢,分成好幾次,領走了幾百萬圓,連定期存款也解約了。」

  我低著頭聽他說。他如果認為我是陌生人的話大概就不會對我說這些了吧。不,大概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開口要我進來上香了吧。我想逃離這裡,但卻像是被人施了法似地下半身黏在座墊上。

  「根據存款的紀錄,我發現錢是匯進了一家叫做東西商事的公司。老實說,當我聽到這個名字,真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因為我知道那家公司,只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會和它扯上關係。不過,這總算讓我知道了家母自殺的理由。從銀行領出來的大筆現金大概也是進了東西商事的口袋。那些錢可以說是她的全部財產,當她發現那些錢被人騙走了,八成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吧。」

  聽完他的話,罪惡感再度排山倒海而至。當時,川本房江說那些錢只是她一部份的存款,但那一定是為了讓我們安心而撒的謊。

  「我馬上聯絡東西商事,卻像是在雞同鴨講。或許該說是,他們根本不打算要處理。我心想,既然電話裡講不通,乾脆上門討回公道。可是,如果想要回錢,就必須要有購買黃金的收據。我找遍了家母全身上下,整個家裡都找不到類似收據的東西。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沒有收據——我心想,這是為甚麼呢?倉持確實交給她了呀。

  「我是這麼認為的。家母可能把收據處理掉了。」

  我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川本女士自己嗎?」

  「對。」

  「為甚麼……?」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雖然真相不明,但能夠想到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單純不想讓世人知道她上當受騙。家母是個很愛面子的人,她說不定是因為怕死後不知要被人如何嘲笑,無法忍受才將收據處理掉的。」

  我也覺得這有可能。

  「另一個原因是,」他舔舔嘴唇。「她可能要包庇對方。」

  「包庇?」

  「包庇強迫推銷怪東西給家母的人。那人能夠獲得家母的信任,大概很會討她的歡心吧。家母即使知道自己受騙了,也還是無法憎恨那個人。不但不恨,她還湮滅了所有的證據,以免給那個人添麻煩,或讓那個人受苦。唯有存摺上的紀錄她無力更改。」

  我心想,不可能吧。這世上會有人想要包庇欺騙自己的人嗎?但相對地,我也覺得說不定真是如此。我眼前浮現川本房江在和倉持聊天時那張幸福洋溢的臉。有時,她也會笑容滿面對著我。

  「不過,我不會放棄。」他用尖銳的嗓音低聲說,「我不知道家母多麼重視那個推銷員,但對我而言,他是折磨家母的惡魔。我不能對這件事情置之不理。他也許有他的苦衷,但不可能不知道內情,所以和那家叫做東西商事的公司亦屬同罪。我想告訴他,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我會以某種形式向他報仇。」

  這句話是沖著我說的。他看穿了我就是推銷員之一。同時,他要我將這句話告訴另一個推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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