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東野圭吾 > 幻夜 | 上頁 下頁


  親戚家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害,但他們也不清楚俊郎的安危。

  佐貴子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親戚阿姨在電話那頭說:

  「對了,昨晚是守靈夜嘛!你也知道的,水原家。」

  「哦。」

  她這麼一提,佐貴子也想起來了。她從俊郎那裡聽說水原姑丈死了,但平日跟他們幾乎沒來往,所以也沒有致電弔唁的意思,聽過就算了,只是俊郎曾在電話裡提過守靈時要過去。

  水原家也聯絡不上。佐貴子是在翌日傍晚得知父親的死訊,因為電視上播報了俊郎的名字。

  她試圖問出俊郎的遺體安置於何處,但打電話到哪裡都是通話中,一時之間毫無進展,好不容易昨晚總算得知安置地點,是大阪的親戚打電話通知的,說水原雅也和他們聯絡上了,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中遇難的。

  她無法聯絡上雅也。親戚雖然已將佐貴子的電話轉告他,但雅也說他人在避難所,要打電話恐怕很不方便。

  到了甲子園,她沿著鐵路開始走。很多人和她同路。望著那些哀傷的背影,她覺得猶如置身戰場,四周的景象與以前在照片裡看過的空襲後的街景一模一樣。

  俊郎的死雖突然,她卻不認為是晴天霹靂的悲劇,老實說,她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當得知地震災情慘重時,她想立即知道俊郎的安危,也是因為內心抱著父親也許會罹難的期待。

  佐貴子不喜歡父親。他的酒品很差,工作也遠遠稱不上認真,因此與妻子口角不斷。佐貴子的母親是個性很強的女人,出外打工多少能賺到錢之後,便老實不客氣地罵起丈夫來。後來有次俊郎動粗,雙方便一路談到分手,彼此應該早就看對方不順眼了吧。

  佐貴子沒有與父母親任何一方同住,那段期間她已認識現在的丈夫,過著半同居的生活,因此不愁沒地方住。之後除非特殊情況,她從不與雙親碰面。母親似乎期待著女兒會關心自己,但佐貴子極力地忽視母親,她不認為跟那種父母扯上關係對自己的將來有任何幫助。即使如此,母親有時還是會趁信二不在時來家裡,每次來找她都是要錢,而且總要狠狠痛駡俊郎一頓才罷休。

  俊郎不會來找她要錢,但年老之後巴望佐貴子照顧的企圖昭然若揭。信二在奈良經營酒吧,佐貴子也一起幫忙店裡,俊郎大概是以為他們賺了不少錢吧。

  結果走了一個多小時,總算來到安置俊郎遺體的體育館。外面人很多,有人圍著火堆,有人緊抓著救難乾糧,哭號聲此起彼落。

  有一處聚了一群人,她也湊過去看,原來是一張小桌子上擺了圖畫紙,紙上貼著幾張照片,說是地震剛發生時拍的,畫質很粗糙。她正覺得奇怪,看到寫在一角的文字才明白,上頭寫的是:「地震剛發生時以攝影機拍攝的部份畫面 意者請洽——」,聯絡地點寫的是大阪,看來拍攝的人已經離開這裡了。

  有個年輕人戴著臂章,佐貴子向他詢問遺體的所在。那名年輕人帶她到體育館角落,那裡並排了數十具屍體,有些已放入棺木中,但還有許多僅以毛毯包裹。

  屍體旁附有紙張注明身分,佐貴子望著一枚枚的紙張前進。腳底冰冷極了,而且空氣中有股惡臭,可能是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佐貴子!」

  有人喚她。一抬頭,有個身穿肮髒綠色厚夾克的男人站在那裡,頭髮油膩糾結,鬍子也沒刮,臉色很差,雙頰消瘦。佐貴子花了好幾秒才認出那是自己認識的人。

  「啊啊,雅也,情況好嚴重啊。」

  「你怎麼過來的?」

  「從甲子園走來的,我的腿都僵了。我是來……」

  「我知道。舅舅在這邊。」雅也大拇指往後一指,轉身帶路。

  俊郎的遺體用毛毯裹著,一打開便有白色煙霧狀的東西冒出來,原來裡面放了乾冰。

  俊郎的臉呈灰色,雙目緊閉,感覺與其說是安詳,不如說是毫無表情。佐貴子心想,和櫥窗人形模特兒給人的感覺一樣。她看到死人的臉並沒特別的感覺,但俊郎身上那件熟悉的衣服,卻稍稍觸動了她的心。不知有多少次,她目送父親穿著這件破爛外套的背影出門。

  淚腺微微發熱,她取出手帕按了按眼睛。連她自己都為流淚感到意外,但這麼一來,心情清爽多了。

  「地震時,舅舅睡在我家二樓。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那麼破爛,天花板、牆壁全塌下來把舅舅壓扁了。聽說頭部的傷是致命傷,推測應該是當場死亡。」

  聽了雅也的話,佐貴子默默點頭。俊郎的額頭蓋了一塊布,當時大概滿臉是血吧,她想像著。

  「得辦喪事才行。」合掌拜過之後,她吐出這句話,內心只覺得好麻煩。

  「現在沒有瓦斯,所以火葬場全都歇業,沒辦法在這邊辦。」

  「那……該怎麼辦?」

  「只好回佐貴子家辦了吧?昨天開始就有很多人把遺體運往外地去,聽說原本規定是不能私自搬運遺體的,可是現在非常時期,好像只要向區公所申請就可以了。」

  「搬?開車搬嗎?」

  「也只能這樣了吧。佐貴子,你家裡有車吧?」

  「有是有……」

  「那就好。我是很想借你車,可是我家的車被電線杆壓壞了,實在是倒黴透頂,很頭痛啊。」

  我才頭痛呢!佐貴子很想這麼抱怨。信二也討厭俊郎,所以今天才不肯和她一起跑這趟。「你隨便在那邊弄個火葬,骨灰也別拿回來,找間廟寄放就好。」她出門的時候,信二是這麼說的。

  如果要在奈良家裡辦葬禮……

  信二鐵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更何況要自行搬運屍體,就得動用他的愛車,她實在不認為他會答應。

  「區公所的手續馬上就能辦,他們在這邊設了臨時辦事處。」

  佐貴子對雅也的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是基於好意才這麼說,但以她目前的心境聽在耳裡,雅也根本是多管閒事。其實他把俊郎的遺體自瓦礫中拉出來搬到這裡,就等於是給她找麻煩。當時若放著不管,搞不好早被當成無名屍處理掉了。

  佐貴子心想,必須設法說服信二才行。為此她需要誘因。

  「雅也。」她抬頭看他,「我爸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搖搖頭,「沒有啊,那天舅舅只拿奠儀來,沒帶行李。我記得他是空著兩手來的。」

  「錢包或駕照之類的呢?應該還有家裡的鑰匙吧。」

  「錢包在我這兒。」雅也從厚夾克口袋拿出一個黑色皮夾,「其它的應該都還在舅舅口袋裡。因為錢包會有人偷。」

  「也許吧。謝謝。」她接過皮夾,看看裡面,只有幾張千圓鈔。她內心是懷疑的,卻不好意思問。

  「如果想要遺物,還是跑一趟舅舅家比較好吧,不過尼崎的災情好像也很嚴重,不知道房子有沒有事就是了。」

  「也對。那個……,雅也,不好意思,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噢,好。抱歉。」

  雅也大概是以為打擾了她與亡父的單獨相處,一臉歉意地離開。

  確定他離開之後,佐貴子翻遍俊郎上衣的口袋,從長褲口袋裡找出皺巴巴的手帕和鑰匙,但也只有這樣了,上衣內口袋裡甚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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