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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那些老人家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啊!」一名男子說道:「以參與過戰爭自豪不已的老爺爺俯拾皆是,然而一提到慰安婦一事,他們就假裝聽不見。」

  「每次提起日本對鄰近國家幹過的荒唐事,他們老是說深切反省深切反省,根本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沒錯,證據就是,擔負國家大任的那些傢伙根本不知檢討,不斷冒失地說出一些輕浮的發言。」

  「真是蠢。」

  「腦袋不好啊,所以才敢對美國那種強國宣戰吧。」

  「根本沒有深切反省嘛。」

  「還有人說甚麼『戰爭就是青春』咧!」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知道自己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好想把耳朵塞起來。回過神時,我已經站了起來,對著茫然抬頭看著我的這群年輕人放聲大吼:

  「你們懂甚麼!哪裡輪得到你們講這些話!當年大家在戰場上可是拚了老命的!」

  吼完後,我知道自己搞砸了這場聚會,可是我不後悔,我無法裝作甚麼都沒聽見。

  我轉頭走出店外。沒多久,千春追上來向我道歉:

  「他們喝醉了,對不起,我忘了你和爺爺感情那麼好,沒有阻止他們亂說話,是我的錯。」

  看來她以為我是考慮到爺爺的立場才發脾氣的。

  我抬頭望向天空。壓著厚厚雲層的夜空不見星辰。

  「雲層厚的日子最可怕了。」我說:「完全看不見B29(注:即B-29超級堡壘轟炸機。美國波音公司設計生產的四引擎重型螺旋槳轟炸機,為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對日本城市進行焦土空襲的主力,亦為當時各國空軍中最大型的飛機,集各種新科技於一身的最先進武器之一。向日本廣島及長崎投擲原子彈的任務亦是由B-29完成,因此在日本有「地獄火島」之稱,多在夜間出動,低空進行燃燒轟炸。)藏在哪裡,只聽得見灰色天際傳來一陣引擎低鳴,逐漸逼近,接著是『鏘』的金屬聲響,停頓數秒後,『咚』的一聲,炸彈馬上下來了,根本來不及逃,總要等炸掉之後才曉得是哪裡遭到攻擊。他們說的沒錯,這是場毫無勝算的戰爭,但是,我們有甚麼辦法呢?」

  「是爺爺這麼告訴你的嗎?」千春問。

  我只是含糊地應了聲。

  回醫院後,我洗了個臉,發現眼睛下方出現了細紋。

  五月十七日

  今天,我要寫寫這兩、三天發生的事。發生了很多事,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寫下來。雖然新島醫師向我保證他絕不會看這本日記,可是現在,我不再相信他了。新島醫師身為研究人員,不可能忍著不看這本日記的。猶豫到今日,我決定提筆了,因為我想以某種形式將我的第二人生記錄下來。這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我自己。

  先寫結論吧——我的身體確實開始老化了,而且速度非常驚人。就像數十年前我曾體驗過的,首先是頭髮有了變化,粗硬的毛髮減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柔細脆弱的髮絲,雖然還不至於太明顯,遲早我的頭髮會從額頭一路禿上去吧。

  還有,臉部肌膚也不那麼緊實了,眼瞼鬆弛,魚尾紋加深。這張臉孔,怎麼看都不像是二十出頭年輕人的。

  前天,我回住處一趟想打掃一下,因為我曉得接下來和千春見面的次數有限,那麼至少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裡擁抱她,做為青春的回憶。

  公寓外觀還是老樣子,長滿鐵銹的樓梯扶手、多處龜裂的壁面,全都維持原樣。

  而我的房間,也和我離開當時一模一樣。雖然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卻彷佛好久以前的回憶。看到隨手扔在一旁的衛生褲,我想起自己平日穿的是這種東西;聞到房裡揮之不去的老人體臭,我想起這是我的味道。回頭接觸這些令我厭惡的過往,內心不知怎的竟有股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再度體認到,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這裡來,不得不變回當初那個孤獨老人。彎曲的背、滿是老人斑的皮膚、瘦弱的四肢,每到涼颼颼的早晨,我又將為膝蓋麻痹所苦了吧。

  我終究沒有打掃房間,就這麼走出了公寓。我遇到鄰居岡本先生,他正推著嬰兒車蹣跚地走在路上。他看到了我,神情卻沒甚麼變化,並不是因為我變年輕了讓他認不出來,我想是因為,他的眼中只映著遙遠某處的景色。有那麼一瞬間,我在他瘦弱的背影裡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向千春道別了。為了不讓她發現我的老化,我和她約在咖啡店某個陰暗的角落。我告訴她,我即將去遠方工作,不得不離開她。她一臉悲傷地說道:

  「你會回來吧?」

  「嗯,應該吧。」我接著說:「這段時間,我爺爺可能會代替我去見你,好嗎?」

  「爺爺可以出院了?」

  「嗯,快了。到時候,你能溫柔地對待他嗎?」

  「那是一定的。」她說。

  回到醫院,花田小姐在病房等著我。窗邊擺著花瓶,插了一朵白玫瑰。她彷佛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過來默默地抱住我。我在她懷裡放聲大哭。

  五月二十日

  我拜託新島醫師讓我出院回家了。醫師原本面有難色,多虧花田小姐幫我說話。

  我現在都儘量避免照鏡子或站到玻璃窗前,因為我覺得我一定無法忍受看著自己日漸老化。

  然而,老化仍然以各種方式出現提醒著我。我的肌耐力、持久力與心肺機能都明顯地減弱,一開始我還想透過體能鍛煉抑制老化,但那就像在船艙進水逐漸沉沒的船上,以水桶舀水出去似的,只是徒增空虛罷了,所以我放棄了體能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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