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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父親明明在這裡住了好幾年,但我一走進書房還是聞到濃濃的新家具臭味,大概是因為空氣很少流通吧,我的眼睛被熏得有點痛,於是我打開窗戶,越過朝南的陽臺看得到遠方的津輕海峽。

  除了窗邊及房門口之外,書房內每一面牆都擺了書架,每座書架都塞滿了書,想要多塞一本進去都不可能,地上也堆滿塞不進書架的書,我不得不佩服父親有辦法在這片書海裡找到自己要找的。聽說父親禁止清潔人員進書房,看來他這些書的擺放應該自有一套邏輯。

  窗邊有張書桌,桌上也堆滿了檔案夾及筆記本,我對父親的研究幾乎沒概念,我側著頭看了看檔案夾的背條。

  《哺乳類細胞核移植相關研究I》

  《受精卵細胞核除去法》

  《細胞核移植卵停止發育分化的原因與解決方法》

  《利用成體細胞階段性細胞核移植的複製方法》

  我看得一頭霧水,但當中的受精卵、細胞之類的字眼卻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這些研究似乎觸及了人類不應該侵犯的神聖領域,父親該不會憧憬科學怪人【注:《科學怪人》(Frankenstein:or The Modern Prometheus),英國小說家瑪麗·雪萊(Mary Shelley, 1797-1851)於一八一八年出版的小說,描述瘋狂醫生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利用科學的方法讓死屍復活。】的故事吧?

  我帶著一絲罪惡感拉開書桌抽屜,暗自期待能找到一些解讀父親東京之行的線索,但抽屜裡只塞了一堆寫到一半的報告,以及一些記載著不明數字及記號的便條紙。

  我關上抽屜再次環視房內,發現房門旁有個四四方方的黑色公文包,我見過這個公文包,昨天父親去劄幌舅舅家的時候就是提著它,換句話說,父親帶去東京的應該也是這一個。

  我蹲在地上打開了公文包,裡頭胡亂塞著盥洗用具組、文具、文庫本【注:文庫本:日本一種小型規格的平裝書,常見尺寸為A6,比一般版本售價便宜,也較易攜帶。】時代小說之類的,還有一把折迭傘。

  公文包內側有個放文件的夾層,我拉開拉鍊,發現裡頭有張折起來的紙,我滿心期待攤開一瞧卻大失所望,那只是一張打印出來的大學課表,父親是大學教授,公文包裡會出現這種東西根本不足為奇。

  我正想將課表重新折好,突然愣住了,因為紙面的右上角印著一排字——「東和大學文學院國文系二年級」,東和大學是東京的知名私立大學,何況是文學院的國文系,和父親絕對扯不上關係。

  父親到東和大學去了?這就是父親前往東京的目的?

  我繼續在活頁夾層內翻找,又找出一張照片。那是我的照片,應該是當初報考大學時用剩的,照片中的我迎面看著鏡頭,髮型和現在一樣是及肩長髮,臉上表情有些僵硬,我自己不是很滿意這張照片。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這張照片出現在公文包裡應該不是巧合,東和大學的課表和這張照片必定有某種關聯。

  我轉頭望向書架想找出與東和大學相關的書籍,然而這麼多書卻沒有一本與東和大學有關,我想起抽屜裡有個名片收納盒,於是將名片拿出來一張張檢查,同樣沒找到與東和大學相關的名片。

  我把照片與課表放回公文包,再將公文包放回原先的位置。父親的觀察力很敏銳,房裡的東西要是位置稍有改變搞不好就會發現有人進來過,我也一邊注意不去碰觸其它東西。

  我走到朝南的窗邊正想關上窗,一低頭發現一件汗衫掉在陽臺地上,曬衣杆上則有一個空蕩蕩的鐵絲衣架隨風搖曳,看來應該是父親出門前將洗好的汗衫拿出去曬卻沒有夾上曬衣夾,所以風一吹就掉了吧。父親身為科學家,這種小地方卻這麼脫線。

  我回我房間打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又發現門外沒有室外拖鞋,我歎了口氣,回到玄關拿了我的鞋子過來,穿上鞋子走出陽臺。我撿起汗衫,拍了拍上頭的灰塵重新掛回衣架,我很想將汗衫重洗一遍,可惜我沒那麼多時間,我也很想拿曬衣夾將汗衫夾好,但想到會嚇到父親又有點於心不忍。

  我手肘撐在陽臺欄杆上,遠遠眺望著景色,這是我第一次悠哉地站在這兒看風景,覺得函館真的變了,建築物和諧的風格不再,整座城市像塊巨大的瘡疤;空氣也變了,以前是那麼清新,現在無論是顏色或味道都糟糕透頂。

  我拎著鞋子回房裡,正想關上陽臺玻璃門,外頭傳來開鎖的聲音,我吃了一驚,緊接著又傳來用力打開大門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我一看時鐘,現在還不到三點,他今天為甚麼回來得這麼早?

  一陣腳步聲朝我房間走來,我不禁吞了口口水。一定要表現得很平常才行,見面第一句話就說「你回來了」吧。

  父親似乎走進了廚房,他沒有察覺我來了,因為我的房門是關著的,而且我的鞋子正拎在我手上。

  我不斷告訴自己——態度要自然,不能嚇到他。正當我伸手想轉開門把,突然聽見父親的聲音:「殺掉了?」

  我心頭一驚縮回了手。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沒錯,是我,氏家。你竟然做得出這種事,虧你還是……」

  是電話,父親正拿餐桌上的無線電話機和某人通電話,所以他是為了打電話而提早回家?因為他不想讓學校的人聽見這些對話?

  「別裝傻了,怎麼可能剛好在這個節骨眼發生意外。我要退出,我不想和這件事有任何牽扯了。」

  父親的聲音夾雜著憤怒與哀傷。我伸出的手仍停在門把前,動彈不得的我宛如櫥窗的模特兒人偶,汗水不斷從我的腋下、頸子及掌心滲出。

  「……你想威脅我?」父親突然壓低了嗓音,話語彷佛從深井底部傳出,「少了我又沒影響,藤村的技術和我差不多,不,比我更強,他在哺乳類細胞核移植領域的經驗也很豐富。」

  哺乳類細胞核移植?剛剛在書房裡似乎看過這樣的字眼,就在那些檔案夾的標題之中。

  「那些幾乎都是久能老師獨立完成的,我甚麼也沒做。我之前也說過了,我只是聽從指示做事罷了。」

  久能老師……,是久能俊晴教授嗎?

  父親沉默不語,似乎正在聽對方說話。雖然完全聽不到內容,我想像得到對方一定正在說服父親,問題是,說服甚麼?對方想叫父親做甚麼?

  「嗯,去過了。我在東和大學搜集了一些那孩子的情報,一切如我預期,那孩子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異狀。」

  那孩子?東和大學?

  父親以充滿無奈的沉重口氣說道:「你要怎麼說服?你應該知道這事不能亂來,如果鬧大後果會不堪設想。小林應該也有兄弟姊妹吧……,是嗎,有個哥哥?那更不能亂來啊。你打算怎麼辦?你該不會連那個哥哥也……,嗯,千萬拜託了。」

  小林……?從沒聽過的名字。

  「我知道,總之小林的事和我無關,我就相信你,當那是一場意外吧,不過今後要是再發生類似的事我馬上退出。還有,我再強調一遍,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們扯上關係,以後別再找我了。」沉默了片刻,父親接著說:「你們的保證能相信嗎?二十年前,你的頂頭上司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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