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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代替瞬介向你道歉……」她只說到這就接不下去了。

  「別這樣,我不是來看你向我道歉的。我有很多事想問問你,有沒有甚麼地方可以讓我們好好談一下呢?」

  「那就回我家去吧。」

  「你的工作怎麼辦?」

  「今天就算啦。要不是你過來,我正在打算差不多該收攤了。」

  亮子把畫具收好,放到停在一旁的機車貨架上,然後她跨上機車,以與我步行相同的速度慢慢騎。

  我們回到先前那間屋子,她請我進屋。一進門就是廚房,往裡頭走,迎面是一間三坪大的房間,廚房旁邊有一段上到二樓的階梯,階梯下方緊鄰流理臺上方,看來做飯的時候很不方便。

  「不好意思,地方很小。」京極亮子說著端來茶水。

  「你一直都住在這裡?」

  「是呀。這房子好像是我媽繼承父母留下來的遺產,我跟瞬介從小就在這裡長大。」

  我環顧室內,天花板黑黑髒髒的,牆面處處斑駁,屋內感覺整修了很多次,但老舊的速度似乎更快。

  但是我發現這個家散發出非常強大的能量,對我的精神起了作用,讓我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穩。我心想,沒錯,這裡的確是京極瞬介生長的地方。而化為我大腦一部份活下去的他,對於這個懷念的家所發出的呼喚也產生了響應。

  「話說回來,真是嚇了我一大跳。」亮子感觸良深地說道:「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跑來這裡,照道理應該是我去問候你才對。」

  「別再說啦。」我擺出不耐煩的神情,「我大老遠跑來不是來聽這些的。」

  「這倒是。對不起啊。」她把茶杯端到嘴邊卻沒喝茶,只是直盯著我,「我剛才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不是一般的顧客,忍不住一直想到底是在哪裡看過你。應該就是案發後,刑警拿你的照片給我看過的關係吧。」

  我想不是那個原因。——我在心中說道。而她也感覺到了,她的雙胞胎哥哥正在我的腦中對她呼喚。

  「可以告訴我一些京極瞬介的事嗎?」我說:「我的生活也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想整理一下這陣子的想法,所以希望對他多一些瞭解。」

  「這件事對你而言,還真是飛來橫禍呀。」

  「聽說你母親在案發前不久過世了?」

  亮子用力點點頭,用手指戳了一下自己胸口,「心臟的毛病。醫師說她的身子不適合走動,所以她幾乎都臥病在床。她那個病是不可能治好的,頂多是能拖就拖,儘量讓她活久一點吧,不過聽說只要動手術,多少有幫助,所以我們想盡辦法要讓她動手術。瞬介和我為了籌手術費到處奔波,結果還是來不及,我媽得了惡性感冒,沒多久就痛苦地過世了。」

  「聽說你哥哥之前就去找過那個房屋中介公司的社長?」

  「嗯。一開始我們是打定主意絕對不向那個人開口,因為全世界我們最恨的就是他了,不過錢的事始終沒著落,最後瞬介只好去找他,卻一如我們預料,那個人不但不答應瞬介,好像還罵了很多難聽的話。」亮子歎了口氣之後繼續說:「之後過了一個星期,我媽就過世了。」

  「你母親的死,好像就是那起案子的主因吧?」

  她點點頭。「瞬介對我媽的愛,可不是普通的強烈,那應該算是『猛烈』了吧。所以我媽過世的時候,他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大哭大喊,我還很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瘋到送命呢。就連我媽遺體入殮了,他也死不肯離開棺木旁,說實在的,我真的是被他搞慘了。」

  原來他有戀母情結啊。——我在心裡低喃。

  「後來到了火葬場又發生類似的事。棺木推進去才燒沒多久,瞬介就跟現場的工作人員說,要他們把我媽送出來。」

  「送出來……?燒到一半的時候?」

  「是呀。我當時心想,他大概要說不忍心心愛的媽媽被燒光光吧。工作人員的想法好像也和我一樣,當場跟他講起道理,說如果這麼做,老菩薩就沒辦法安心前往極樂世界了。」

  「他怎麼說?」

  「他回說,我沒說不要燒呀!既然媽已經死了,我也知道不能不把遺體燒掉,但我不想看到待會兒送出來的時候全都變成黑塊。可以的話,我希望親眼看著媽燃燒,但我猜應該也沒辦法,所以想至少燒到一半的時候推出來讓我看看吧。——瞬介當時是這麼說的。」

  我覺得背脊一陣涼。「火葬場的人怎麼說?」

  「要瞬介別給他們出難題呀。」亮子微微笑了,「工作人員回他說,以往沒有這種例子,而且不符合規定。但瞬介顯然無法接受,當場大吵大鬧要對方快點開爐把我媽送出來。我告訴他,媽畢竟也是女人,一定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被燒成一半的模樣,拜託他暫時忍耐一下。瞬介聽了才總算安靜下來,但在場所有人都感覺有些毛毛的,這也難怪,因為瞬介後來不停地自言自語,說甚麼媽媽燒起來了、媽媽燒起來了。」

  媽媽燒起來了……

  一瞬間,我的視網膜上彷佛浮現熊熊烈焰,火光的另一頭有人把手伸向我。

  「在那之後,瞬介就變得不太對勁,好像對於沒能救活我媽相當自責,一方面他也怨恨那些不肯伸出援手的人,不過,我真的沒想到他最後會做出那種傻事……」亮子說到這一臉苦澀,語帶哽咽。

  我想起京極的那雙眼睛,那宛如死魚一樣的無神雙眼。那是因為對人性的絕望、憎恨而抹殺了一切情感的眼睛。

  「聽說京極曾立志當音樂家?」我問她。

  「嗯。我媽很早就察覺到瞬介的才華,家裡明明窮得要命,還是想盡辦法東拼西湊籌錢讓他受教育。然後,我媽最偉大的一點就是,只要瞬介有的,她永遠都會一樣公平地給我。只不過很可惜,我沒有和瞬介相同的天分就是了。」

  「你不是會畫畫嗎?」

  亮子皺起眉,閉上一隻眼睛。「那算天分嗎?」

  「京極平常都在哪裡練鋼琴?」

  「在二樓。要上去看看嗎?」

  京極瞬介的房間不到兩坪半,房裡除了書櫃和鋼琴,就是一大堆只能算是廢物的雜物到處亂扔。亮子一進來馬上打開窗戶,但原本房裡的空氣卻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原因似乎就出在覆蓋住整面牆的瓦楞紙板和保麗龍片。

  「這都是瞬介弄的,好像說是為了隔音。」亮子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對我解釋著,「別看這樣,還真有點效果哦。」

  我走到鋼琴前面,打開琴蓋,象牙色的琴鍵看上去宛如某種東西的化石。但我隨意把指頭按上琴鍵,發出厚重的聲響,證明了這絕非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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