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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基思看著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毫無疑問,至少有兩名密探混在中間——會後將向巴克斯特警長彙報情況。這是明擺著的事,他料定老革命家傑弗裡和蓋爾心裡清楚,即使樸實的斯潘塞城老百姓對此一無所知。基思希望波特夫婦明白他們正把這些人捲進什麼樣的事情中去。基思尋思,職業革命家有兩種基本類型——浪漫派和實用派。浪漫派使他們自己和外圍的人被逮捕並慘遭殺戮。實用派,像早期的納粹和布爾什維克,是十足的政治妓女,為了活命和取勝不擇手段,無所顧忌。波特夫婦,儘管他們明顯地長壽,卻有浪漫派的傾向。他們之所以得以倖存多年,是因為美國文化對革命者仍然寬厚,同時也因為政府十分明智,不去把那些企圖煽動國民情緒的人變成烈士,反正這個國家的人民時刻準備上床休息,根本煽動不起來。

  然而,在基層,人們可以被喚醒,可以被號召起來採取行動。顯然,鎮和縣根深蒂固的權力機構違反了社會契約的第一段,該段是而且始終是:「讓公民們快樂,或糊塗,或者既快樂又糊塗。」

  大會開始,第一項議程是宣誓效忠國旗;基思心想,這項議程一定會使波特夫婦感到不快。接著由一名基思不認識的年輕牧師做引路禱告,基思瞥了一眼站在主席臺上的波特夫婦,發現他們低著頭。他想,也許多年來他們已經學會了一點實用主義。

  除了無座位的外,人人都坐下了。蓋爾·波特走到主席臺中央,試試麥克風說了一句:「基思·蘭德裡——後面聽得見嗎?」

  幾乎所有人都回頭看他,基思恨不得掐死蓋爾,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蓋爾微微一笑,開始演說。「歡迎大家參加今天的首次集會,我希望這樣的集會今後多多召開。本次集會的目的和宗旨很簡單——探討改創一個廉潔、積極和稱職的市、縣政府的途徑,」她瞅了一眼基思,又補充道,「正像多年以前的政府,一個能反映我們價值觀和信仰的政府。」

  基思和蓋爾相互對視了一下。接著,她繼續演說,沒有具體解釋價值觀和信仰的問題。

  蓋爾演說時,基思心想,不管克利夫·巴克斯特當權與否,克利夫·巴克斯特還是克利夫·巴克斯特。根據對小城鎮運作方式的瞭解,基思肯定,縣治安官——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親戚,僅僅為了每年撈幾個臭錢,仍會委派這個愚蠢的狗雜種為警長,因此他仍會擁有他的槍和警徽。

  蓋爾接著說:「作為一名市議會的議員,我想也是這裡唯一的民選官員,我要你們知道,我向所有市和縣的其他民選官員發出過邀請,但他們的回答卻是要在縣政府召開一個市議會和縣府官員的聯席會議。所以我想他們中間沒有人會來此開會。」她環視了一下會場、又說,「如果你們中有人來了,請站起來,到主席臺上來。這裡還坐得下。」

  沒有人站起來,而蓋爾吸引聽眾的才能給基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蓋爾說:「我曾要求《斯潘塞城報》今晚派一名記者來參加。記者來了沒有?」蓋爾環視整個教堂。「沒有來?是因為這份報紙是市長家辦的,還是因為巴克斯特車行是報紙最大的廣告顧主?」

  有人發出笑聲,也有人鼓掌。

  基思看到蓋爾以嘲弄一些顯要人物為樂,他肯定她知道自己又在樹敵,在她的選區內敵人將比朋友多,蓋爾可以激發一場革命,但她和傑弗裡都不會領導它或者在任何新政權中占一席之地。事實上,他們將仍然成為被拋棄者,貧困而沒有朋友,被迫脫離他們原來的家鄉根基,被他們努力創造的較大世界所疏遠,落得個身在異鄉為異客。他們的境遇使基思聯想到自己。

  蓋爾籠統地繼續講了一會兒,然後具體舉例,從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長開始。

  她說道:「在與巴克斯特警長的交往中,我個人覺得他是個無才、無能、專橫獨斷的人。不過,別聽我一面之詞。今晚我們有幾位公民,自告奮勇要講講他們受巴克斯特警長欺壓的親身經歷。有些事情會使你們震驚,這些人,你們的鄰居,鼓足了很大勇氣才上臺講自己的遭遇。你們將聽到的事大多數並不能給發言者帶來任何榮耀,但他們決心為自己、為他們的社區做一些積極的事。他們將談到腐敗、賄賂、投標招標中的作弊、選舉舞弊。對了,你們已經知道,還有性方面的腐化行為。」

  蓋爾知道何時停頓下來,傾聽斯潘塞城的善良民眾發出的低語聲和吃驚聲。儘管蓋爾說的和將要說的每件事也許都是真的,儘管要發言的人的話可能也是真的,但基思仍感覺到他似乎在出席一場十七世紀的女巫審判,證人一個接著一個站起來講述他們鄰居的故事。唯一缺少的是被告。

  蓋爾又講了幾句,接著講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炮製她黑檔案的事,末了幾句話是:「我正要對他提起民事訴訟,用傳票索取那份黑檔案材料,使其成為公開檔案,我沒有什麼要隱瞞或感到可恥的。我的過去你們中許多人都清楚,我將讓你們做評判。我不會接受訛詐,將來也不會。而且,我正考慮對巴克斯特先生提起刑事訴訟,我已經向縣檢察官談過此事。如果在斯潘塞縣不能得到公正的處理,我將到哥倫布市去,向州檢察長陳述,我這樣做,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本縣中成為警長非法調查和收集黑材料對象的每一個人。」

  她掃視了一下聽眾,接著說:「巴克斯特的受害者中一些人今晚來了,其中有些希望不要說出他們的姓名,我將尊重他們的決定。有人自願站出來,所以不必再聽我多講。我將介紹我們的第一位志願發言者,她可以自己講述她的遭遇。」蓋爾看著第一排,點了點頭。

  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站了起來,看上去好像有點無地自容的樣子,猶豫不決地走上主席臺,蓋爾迎上去與她熱烈擁抱,對她說了幾句話,領她走到話筒前。

  那女人站了幾秒鐘沒說話,基思覺得她面色蒼白而驚恐,她清了好幾次嗓子,然後說:「我叫雪莉·科拉裡克,是城裡『停車吃飯』餐館的女招待。」

  雪莉·科拉裡克喝了一小口水,然後瞥了蓋爾一眼;蓋爾就坐在她旁邊。她繼續說道:「我第一次遇到巴克斯特警長是六個月以前的事。他到我家來收取我違章停車的罰款。那些罰款單早已到期,我還沒交款。我知道我欠了錢,可沒有錢交,於是我告訴他沒錢。我覺得有點奇怪,警長竟會親自登門……我是說,我以前從沒有與他會過面,但我認得出他:因為他多次到『停車吃飯』餐館來吃早飯,我從沒招待過他,因為他總是坐在另一個女招待管的那張桌子旁——我不想提她的姓名。他坐那兒是因為那段時間他在同她約會。」

  聽到這裡,人群裡傳出議論聲,大家都知道巴克斯特警長是有婦之夫。但基思知道,下面的話將會對集會更有利——或者說,對巴克斯特警長更不利。

  雪莉繼續說:「有一次,這個女招待不在,他坐在我管的桌子旁。他說話不多,只是指著掛在我胸前的姓名卡……你們知道,是掛在我的左胸前的,他說:『雪莉。這一隻的名字真好聽。另一隻叫什麼呀?』」

  人群裡發出一陣小小的不由自主的笑聲,雪莉尷尬地微笑了一下,人們又安靜下來。她繼續說:「總之,幾星期以後,他上門來收違章停車的罰款。我讓他進來,我們談話了,我告訴他我沒錢,到發薪日再付。可他說他立刻就要,否則就把我關起來。他說如果逮捕我,要到第二天我才能見法官,那樣我必須在監獄裡過夜。他說每個犯人都得搜身,得洗淋浴,得穿上囚衣。後來我打聽到,像違章停車罰款這樣的事並沒有這些規矩,可當時我真嚇壞了。」

  基思在世界各地都看到過濫用權力的事。他尤其痛恨男人用他們的權力或武器,去恐嚇手無寸鐵的女人以達到發生性關係的目的,眼前的故事就是說這個的。

  雪莉繼續敘述她的故事,不到一分鐘就點到了要害。她說:「所以我……我提出……我提出同他發生性關係……」

  人群此刻鴉雀無聲。

  「我是說……我並不硬說是他提出來的……但我好像感覺他是……嗯,有點引我上鉤,正像我說的,我害怕,我一個錢子兒也沒有。我是說,我並不自稱純潔什麼的,我有過幾個男朋友,但他們是我喜歡的人,我從來沒有為了錢或同我不喜歡的人幹過這事……可我想不出有其他什麼辦法。所以……我提出,而他接受了。」她補充說,「他說他會給我錢,但那是貸款,要我脫掉衣服,讓他看看我有什麼樣的借款抵押品。」

  這句話使得聽眾都透不過氣來。雪莉低下頭,又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勇敢地正視聽眾的目光。基思感覺到這決不是在表演——這女人確實受了侮辱,受了驚嚇,但卻很勇敢。他只能猜測她在大庭廣眾之中如此暴露自己的動機:這與其說是公民義務,不如說是報復行動。不過,這兩者又有什麼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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