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尼爾森·德米勒 > 小城風雲 | 上頁 下頁
二〇


  他倆停止了通信,但他聽說她退出博士課程去了歐洲,而後又回到斯潘塞城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據一位參加婚禮的朋友說,就是在那次婚禮上,她遇見了克利夫·巴克斯特,顯而易見,他們兩人在婚禮上及婚禮後相處得很愉快,因為幾個月後他們就結婚了。這不過是他聽說的而已,但那個時候,他已不再想知道這些事了。

  基思從口袋裡拿出那封信,但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下無法再讀。他注視著信,回憶起大部分內容。信裡的詞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但卻是往昔一切的產物,都是他渴望聽到的,他明白她寫這封信多麼不容易;他也明白,她把信放進他的信箱,說要來看他是冒著幾分危險的。危險不僅可能來自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肉體懲罰,還可能是在感情上受到打擊。他們倆中任何一個都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望和傷心。可她決定冒一次險,事實上兩人中是她先走一步,他喜歡她這樣做。

  基思把信放進口袋,漫不經心地拽了拽身邊的野草。

  他得知她結婚的消息之後,就不再想她了。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他想給她寫一封簡短的祝賀信;他明知不當還是這樣做了,當然信是寄到她父母家中的。她寄來一封更為簡短的回信,感謝他的好意,並要求他從今以後不再寫信給她。

  他總是在想,他倆總有一天會團聚;或許她也是這樣想的。說實話,他們兩人中沒有一個會忘記對方,六年了,他倆一直是朋友、知音和情人,成為對方生命和人格的一部分;他倆在一起經歷了成長的煩惱和快樂,從未想像過分離的生活。但外部世界終於闖了進來,她在信裡說得明白:他倆之間的事確實完了,永遠結束了。可是,他從來不信這話。

  在他駐紮歐洲之後,她在婚後幾個月又給他來信了,對她上一封信的語氣表示歉意,並說寫信無妨,但請寄到鄰縣她姐姐泰莉家裡,由姐姐轉交。

  他在歐洲沒給她去信,直到他回到美國才從華盛頓給她寫了一封信,話不多,只是說他回國了,還要在五角大樓再待上一兩年。從此他倆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通信往來,每年數封,內容不外乎是最新消息、孩子的降生、他通信地址的變更、他調往國防部工作、她聽到的關於斯潘塞城的新聞、他奉命派去世界各地執行任務。

  他倆從未交換過照片;兩人中沒一個向對方要照片,也沒一個主動送一張。基思心想,似乎他倆每人都想在記憶中保持對方動態的、活生生的形象,不讓一連串死板的快照搞得複雜化。

  他倆的通信中除了長久的、成熟的友情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不過,也許偶爾在深夜寫的信中有一兩行的意思不止是「喂,你好嗎?」之類,他有一次從意大利寫的信中有這樣一句:「我第一次在夜間看了古羅馬競技場,我希望你也看過。」

  她回信說:「我看過,基思,是在歐洲旅遊時看的。說來奇怪,當時我也想到了你。」

  但這類的信極少,而且他倆在信中說的話都沒過分出格。

  每當他的通信地址改成某個新的、具有異國風情的地點,她會來信說:「多麼羡慕你的世界旅行和令人激動的經歷啊。我總是想,我應該是個過冒險生活的人,你倒是該待在斯潘塞城。」

  他通常回答這樣的話:「我多麼羡慕你的安穩生活,身邊有孩子,周圍有鄰居。」

  他沒結婚,安妮也沒離婚,克利夫·巴克斯特更沒有很快死去。生活在繼續,世界在前進。

  他第三次出國供職是在西貢。北越的軍隊於一九七五年攻佔該城,他是最後一批乘直升機撤離的美方人員之一,他從東京給安妮寫信說:「五年前我就知道會打輸這場戰爭。我們是多麼傻呀。我們機關中已經有人辭職了。我也正在考慮辭職。」

  她回答道:「過去我們同高地橄欖球隊進行球賽時,我們在上半場處於36:0的劣勢,你出來打下半場,打得棒極了,是我見過的最棒的一次,我們還是輸了。但現在你記得最牢的是比分,還是那場比賽?」

  基思聆聽遠處成行的林木上夜鶯的歌唱,隨後又眺望馬勒農舍。農舍廚房的燈光亮著,可能正在準備晚餐,他想,他過的一天比馬勒家有趣,可到了晚上,他們卻能聚在一起吃晚飯。說實話,他很想要孩子,但有點奇怪,安妮有了孩子他也感到高興。他閉上眼睛,傾聽夜晚的各種聲音。

  他幾乎結了婚,在後來的五年或六年裡有兩次機會:一次是跟一個同在莫斯科供職的同事,另一次是跟住在喬治城時的一個鄰居,每次他都跟對方分手了,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心理準備。實際上,他永遠不會有心理準備的。他明白這一點。

  他認為他倆必須停止通信,但他做不到徹底斷絕書信來往。於是,他拖了幾個月才給她回信,而且信的內容簡短且又冷淡。

  她對於他語氣的變化和來信的稀少從不發表意見,卻繼續在信中用兩三頁的筆墨告訴他一些新聞,偶爾還敘敘舊。後來她終於與他同步,於是他倆之間的通信比先前少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倆的通信往來似乎斷了,只是在聖誕節和生日互寄賀卡而已。

  當然他偶爾也回斯潘塞城一次,但從不事先告訴她,每次都打算到家之後再去看望她,卻從未去過。

  一九八五年前後,在他回斯潘塞城數次以後,她寫信對他說:「聽說你回城參加過你嬸嬸的葬禮了,可我去時你已經走了。我本來是想跟你一起喝杯咖啡的,但也許不會。在沒肯定你是否離開之前,我一想到你在城裡就緊張得要命。當我知道你確實走了之後,我感到一陣輕鬆,我真是個膽小鬼。」

  他回信道:「恐怕我才是膽小鬼,想到要在街上碰到你,我寧可去打仗,有一次我開車經過你家的房子。我記得從前有個華萊士老太太住在裡面,現在你已經把房子修繕一新,弄得很漂亮。門前的花兒真可愛。我為你感到十分高興。」他又補充說,「我倆的生活在一九六八年就分道揚鏣了,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對我們倆來說,相會意味著離開各自的道路,走進一個危險的區域,當我出現在斯潘塞城的時候,我僅僅是路過而已,不想對你造成任何傷害。不過,如果哪天你有事來華盛頓的話,我會很樂意陪你喝那杯咖啡的。兩個月後我將去倫敦。」

  她並未立即回復,但在他到達倫敦之後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沒有提及他倆上次的通信。他還記得她回信的內容,她寫道:「我兒子湯姆上星期六第一次踢球,這不由得令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體育場裡看你穿著橄欖球隊的運動衫走進球場的情景。現在你的周圍看不到這些熟悉的場所和熟悉的事物了,但在我的周圍卻能看到。有時候一場球賽之類會使我回憶往事,於是我止不住要淌眼淚。對不起。」

  他立刻給她回信,不再裝出一種孤傲冷漠的態度,而是坦率地寫道:「不,雖然在我的周圍看不到能讓我想起你的那些熟悉的場所和事物,但每當我孤獨或害怕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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